第十九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两处沉吟各自知(第3页)
小丫头随了母亲,天生嘴巧,这会儿倚小卖小,弄得老夫人没辙,反过来将孙女揽住,低声下气说着“要得好,老敬小”一类的好话,直到小荷不闹了,这才说道:“你这丫头哪里都好,要样子有样子,要脑子有脑子,就是随了你娘的性子,凡事掐尖要强。但若一直都不懂吃亏是福的道理,终归也是不好。”
一屋子人再也无话,空气变得浓稠。郭大乔后来倒是绷得住——保持静默,李清照在旁冷眼看着,还是觉得反常。
众人都安静地坐着,等候小厮禀告紫琪的消息。可一直等到晌午,却等到小厮领着赵真匆忙进门。看得出他俩走得甚急,大雪天的,却是满脑袋亮晶晶的汗。赵真在门口将氅衣脱了,行礼毕才道:“三爷那儿忙得很,一时半刻回不来,才叫奴才说与夫人,盘查姨娘踪迹不拘模式,也可报官,没什么有脸没脸的。”缓了口气,接着道,“她娘家早已断交,因此她不可能偷偷回了那里。”
钱怡等人吃惊不小,连小荷也惊得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朝老夫人拱手道:“老祖宗,姨娘可怜见的,怎么就突然走了?她当然不会回娘家了,因她那偏房亲娘殁了,那家正室本就不待见她,日子好的时候便又打又骂的,何况如今早成了破落户。”
“谁许你这猴儿崽子多嘴多舌了?对大人的事妄加议论,没的叫人笑话。”郭大乔厉色制止女儿,却又接道,“虽说在汴京她就有偷跑的前科,但那毕竟是陈年往事。此一时彼一时,她这次来到青州,咱一家对她不薄,老祖宗心肝宝贝一样护着她。若因什么缘故偷偷跑了,才真叫人寒心。虽说太平天下,但如今世风日下,外面到底不是一个女子的乾坤。”话毕,竟抹起泪来。
钱怡这次不打算去诸城住了,要在青州赵府教养好儿女。诸城生意发展稳定,思诚可以领着小妾在两城间往返,可以经常在家小住。她亦是出身望族,娘家哪一点比不过郭家?想要压压郭大乔的气焰,免得她将赵宅搅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她欣赏李清照的凡事直道而取,最见不得人一肚子花花肠子。郭大乔的“若因什么缘故”,一来诋毁紫琪,暗指紫琪背后蝇营狗苟;二来贬损李清照,暗示她嫉妒加害致紫琪出走。钱怡一心辨是非、正视听,扫视全场,冷笑道:“大嫂一会子白脸一会子红脸的,到底唱的哪出儿?紫琪没有娘家依靠,外面没什么亲戚和结交。她对三弟什么情感,我想在座各位谁都知道。蝼蚁尚且偷生,她怎么就突然跑了?依我看这事大为蹊跷!她和三弟妹情同姐妹,若有什么缘故,那也在别人而不在三弟妹!”
她的一番话,像石子投进湖心,众人起了好一阵喧嚷。老夫人想着儿子的香烟无继,心痛如绞,挥袖止沸,忙命茉莉唤几个小厮,分头去寻找紫琪,又面色冷凝道:“明诚说的报官,并不可取。紫琪我已派人寻找,你等不要说出去,若有泄露定罚不饶!被你们吵了半天,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末了,又很没底气地道:“兴许她出去走走就回来了呢。”
一晃又是一年。紫琪仍没音信。赵宅里里外外都是“正室谋害偏房”的消息,李清照便只有冷笑,每一想起紫琪,心就痛得无法呼吸。人心如此隔离,以至于她无法对赵明诚表达思想。二月初小荷定亲,亲家是青州的大户。此后,赵宅里变得死气沉沉,沉闷得仿佛经过了战火洗礼。没有亲友迎来送往,少了酒宴、歌舞,也没有乡宦、富豪及江湖人士出入。不再请戏班搭台唱戏,也没有连日歌舞的少年伶人。原因是老夫人闭门谢客,闭关念佛。故相府曾经的锦绣灿烂、酒樽奢华,都仿佛转瞬而逝,归于灵虚。
三月草长莺飞,才子佳人纷纷走出户外。莺莺燕燕于街道、田垄上往返。沉寂的赵府因着春讯,重回了几分往日熙攘。李清照却是每天窝在房中,赏花无兴致、踏青没心情。
这是个阳光明亮的午后,金霞从树顶沉落到久历阴霾的赵府顶楼,似乎透出几分春的玲珑。柳茸翩飞,桃李抖芳,明霞浸润得月台一片绯红。李清照在月台上慵懒地躺着,怀里揣着《汉书》,闭着双眼,觉得这样小憩,晒着太阳也很不错。视野里是苍远的宇宙,衬得人如此渺小。看看自然风物,做一番自我检视,这样的时光尤为难得。她侧身躺着自语道:“人生百年不过沧海一粟,奔跑得丢了灵魂、信仰,纵然手握金山银山,也无乐趣。”
“三少夫人,得罪了!”两个嬷嬷走过来道,拖着她来到楼下的明间,朝地上狠狠一掼。老夫人高座中堂,整张老脸庄严冷硬,指着李清照斥道:“紫琪一事,老身说过不叫报官,你却一意孤行,胆大妄为,完全不把老身放在眼里!”
郭大乔扬扬得意地在旁火上浇油:“害得官府来咱家查检,将赵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败坏家风,莫过于此。”
她才三十几岁,脸上亦有风霜岁月的痕迹。相比之下,老郭氏的眉目口鼻均无郭大乔姊妹的妩媚动人,年纪固然是原因,但依稀有五六分神似。
李清照被摔得生痛,挣扎起来,鼻头出了冷汗,旁敲侧击道:“脸是自己挣的,不是旁人给的。自作聪明的人,往往败坏了祖宗家声,这才是真正的败家!”朝老郭氏伏拜道:“紫琪之事,外面早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儿媳报官,只是想让此事早日水落石出,还赵府一个清白名声,还望母亲体恤!”
老夫人蹙眉冷笑道:“因为报官,青州的街头巷尾,如今都在传诵赵三的小妾无故失踪之事。依我看来,你的贤惠淑德都是假象。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生生断了紫琪的回府之路……”
郭大乔接道:“她即便想回来,怕是也无颜回来了吧。”
老夫人满脸寒霜:“赵府都被你搞得一团糟了,还要嘴硬!矫正后辈过失,使她厚道积德,佛祖会理解我的苦心。来人,将李氏家法伺候!”
她话音未落,两个嬷嬷应声过来,也没丝毫手软,猛地抡起鞭子,朝李清照打下去。清晰的鞭声响在上空,李清照身上起了数道血印,她咬牙不吭一声。夏雪从外面冲进来,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拼命护着小娘子,哭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撺掇小娘子!请老夫人责罚奴婢,饶了我家小娘子吧……”
郭大乔对老夫人道:“母亲行施家法,下人却来搅局,这李府什么规矩!”说完,猛地一扭脖子,斜睨在鞭下挣扎的夏雪,满脸嘲讽,“瞧这都要过夏了,下的什么雪哟,真是晦气!”
两个嬷嬷得了暗示,索性一齐打了。李清照在鞭下挣扎,推着夏雪道:“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夏雪却在哭喊:“别打我家小娘子了,冲我来吧!”
夜晚灯下,春香分别给夏雪和李清照抹了药,两个丫头又一起给李清照臂伤处热敷,活血化瘀,春夏啜泣道:“小娘子一生下来就是老爷夫人掌心里的宝,如今被打成这样,老夫人也太狠心了吧!后天上巳节,中院小荷要行笄礼,小娘子作为婶母若不参加,既失礼数也失威信,以后还怎么做人?城西周府三番五次地派媒婆来说合,要将那个老姑娘嫁给姑爷做妾,继承香火……”
“春香,休得胡言乱语!”夏雪忙以眼色制止了,“昨天章丘县来了喜帖,李迒少爷喜得贵子,五天后举行满月宴,小娘子该想想快些养伤,否则如何回去?”
李清照面色僵冷,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悄悄别过头去,泪水将枕上的锦茵浸湿。
热敷完毕,两个丫头低头咬着耳朵,见赵明诚进来急忙打住。赵明诚面色铁青,示意丫鬟出去,附身凝视李清照,微愠的面色渐变痛楚,轻牵她手,目光里是深深的怜惜,蹙眉道:“伤成这样,还被禁足,这又何苦?”
即便她被全世界误解、敌视,那又如何?偏偏在乎他的感受。躺了一天,浑身发困,李清照被夫君扶着起来走动,时而扭头看他,视线模糊,眼泪一串串落下。灯火自裙裾边沿向上蔓延,一寸寸地覆上白皙的面颊,心狠狠地抽搐,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走累了,他便扶着她躺下,温柔地替她擦泪,挨着她躺下,沉吟半天,才道:“你怎么这样傻?尽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李清照听了这话倍感委屈,筋软骨酥般软瘫在他怀里,半晌才道:“三郎,我对紫琪的心也只有你最明白。我想官府线索广泛,易于寻找。她若还在人间,想要加害者鉴于官府声威,也便多了几分顾忌。这样,她便多了几分生机……”
赵明诚怀念紫琪,心里一阵冷痛,可他不想让李清照看出来,有意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你这是在抗拒母亲权威。”
李清照目中尽是执拗之色:“为一个虚妄的权威,紫琪就只能白白牺牲?”
赵明诚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我不和你争了。只是小荷的笄礼,你必须参加。”
李清照冷漠地挣开他,转身望着墙壁:“我这样子,无法见人。”
“去向母亲负荆请罪,一切好说。”赵明诚说着,站起来,朝门外一摆手,赵真进来,将一捆荆棘摆放到墙角,即刻退出。
李清照坐起来,满脸倔强:“我又没错,为何要负荆请罪?”
“向母亲请罪,也是一种孝顺。自从青州府衙来府上盘查,母亲这几天都滴水未进,我这做儿子的,于心何忍?”赵明诚弯腰拉住她手。
李清照执拗地扭过头去:“没错被罚,如今又无故请罪,这会成为下人们的笑料!”
赵明诚蹙眉道:“你的一切我都可以容忍,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孝!”
李清照的倔脾气上来了,可以累死九头骡马,朝赵明诚冷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容忍我?我什么都不好,而且不忠不孝,莫如就此回到李家,你再也不必容忍了,可好?”
“好!很好。”赵明诚赌气道,一直都深爱她,她却偏偏这般戳他的软肋。明知他丢不下她,偏是动辄说走,胁迫、挑战他的极限。他这一生,最不容人胁迫,更何况是他最爱的人。
李清照愣了片刻,冷笑:“好,正如你意!干脆给我一张休书,娶了城西周家的姑娘吧!”
明知他的心,却偏偏这样怄他。他索性朝着她道:“我如意了,你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