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熏透愁人千里梦 似泪洒纨扇题诗(第2页)
自澶渊之盟以来国无战事,汴京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入夜便见灯火辉煌。满街都是熙攘的人群,自黄昏时分,各色灯笼一盏盏次第点亮,点缀着满城的繁华。李清照挽着赵明诚臂走在御街上,看着繁华夜色,心情开朗快活起来。前面十字路口万簇灯火绚烂,屋舍亭阁,人来车往,热闹非凡。灯火照亮玉楼,映得天空晶亮,街道旁的枯叶悠悠扬扬地落下。夜风寒凉,他含笑为她系紧鸾带。街边的落叶日日清扫,不经意间又积了半尺来厚。他们一路十指相扣,满脸的幸福和满足。
御街三段路口,正在演着杂耍,围观者甚多,随着夜风愈来愈大,便走得寥寥无几。男摊主想是刚出过一场大力,累得满头大汗,忙着将鼓锣刀枪各种道具一并放到破车上。破车厢里放着木盆,铺着破旧的棉袄,坐着三岁左右、冻得瑟瑟发抖的稚子。妇人低头盘点卖艺所得的钱币,收拾好了装进破旧的布袋子里。男的前头去拉破车,妇人便在车后推。车子太重,他们累得气喘吁吁,车子却只动了一下。妇人心痛丈夫太累,便死命地推。不想挂在腰里的钱袋却被一个大汉抢走。妇人一声尖叫,呼唤有贼,夫妻两个便扔下破车,拼命追赶窃贼,也不顾木盆里的小儿撕心裂肺的哭叫。
赵明诚本有些武功根基,眼疾手快,几个箭步赶上去制住那贼,夺过钱袋还给中年夫妻。满脸沧桑的夫妻哭着叩拜、谢恩,赵明诚满脸恻隐,扶起他们,回头看时,那窃贼已经逃之夭夭。
夫妻二人拉着破车慢慢地走了,车上的小儿竟晃晃悠悠地蜷缩在木盆里睡去。面色黑黄的妇人忙拿了一条破褥,将儿子包裹严密,唯露出黑乎乎的脑袋。李清照见那车厢以木柴拼凑,极是简陋,并不能遮风挡雨,一时看得呆了。赵明诚连声唤她不见应声,便道:“怎么?又哀叹民生多艰了?”
李清照面色凄怆,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贫贱夫妻百事哀,却能始终一心。”赵明诚望着那破车在夜色里消失,拉紧她手道,“贫贱夫妻百般烦恼,日子并不好过,时位移人,那男的也未必能始终如一。我虽不是这世间最好的男人,但此生永不负你,要竭尽所能让你幸福无忧……”他拿起她白皙的手在下巴上蹭着,麦色面庞在街灯下光华流转,流露出深切的眷恋。
李清照抬眸看他,他白衣胜雪,面色俊朗,最起码在她心里,他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般卓越不凡。又兼身世显赫胸怀大志,是他父母最为器重的儿子,若是天不负人,将来自然是出将入相前程锦绣。
可那一日若是到来,又该有多少女子,像兰棂那样为他倾倒?抑或待她红颜消退人老珠黄,他可会对她说一声——永不负你!
她看着他虚虚一笑,想要开口说话,却什么也没说。赵明诚觉她手凉,便握住暖着:“总是这样特立独行,趁冷出来游**,瞧这手,都冻成石头蛋子了。”
李清照转面望着他笑:“我这石头蛋子,你也得给暖热。”
赵明诚拉紧她道:“是,你这石头蛋子,我也要给你暖热。”
“你才石头蛋呢!”
“你石头,你石头!”
两人争吵着,大笑起来。
满街的人从各个场所进进出出,再奔向各自该去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沉,那些各色的灯盏,又被人一盏盏地收了回去。
随着夫君回府,远远看到后角门影影绰绰的灯火,李清照没来由地心头发毛,不由攥紧赵明诚的手。
守门的小厮躲在黑影里打盹,见了他们忙站起来,拱手行礼。李清照踏着落叶小径在前面走,忽见前面廊下蹲着一个人,正要走近细看,却见他站了起来,很快地迎过来,原是霍管家。李清照心里咯噔一声,涌上不祥之兆,却见霍管家跪地哭道:“奴才在此等小娘子半天了,求小娘子设法救救老爷吧,他和王府老爷都被列为奸党,打入天牢了!”
“我父亲和我外公……”李清照面色苍白,嘴唇发抖,也不知是询问还是自语。
霍管家带着哭腔道:“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岐国公王珪,这不会有错的啊!夫人都哭晕过去了……”
“父亲,外祖父,母亲——”李清照呼唤着,眼前一黑,便向后倒去。
赵府三进大院,赵思诚一家住在前院,赵存诚一家住了中院。赵挺之夫妇住在起了阁楼的后院,阁楼上住着他们最爱的三子赵明诚。
第二天霏霏雨雪,李清照和春香、夏雪一走进李府后院,便看到苍老的母亲,怔忡的弟弟,这让她感到末日来临般的惊恐。
王月新已知女儿回来,和儿子一起迎了出来,上前两步将女儿抱住,嘶声痛哭:“照儿,照儿啊!”
李迒抹了把飘到脸上的雪沫,抬头问夏雪:“姐夫在哪儿?我要问他!”
夏雪看看李清照,惴惴道:“去太学府了。今早被他父亲的人架走的。”
母女相扶在明间落座,王月新拉着女儿手痛哭:“我求你大表姐从郑贵妃那儿疏通关系,却意外得知,官家同情儒生,曾对处置你外公、父亲踟蹰难定,蔡京拿出李崇、翠儿的卖身契,被官家否定……可最后,也不知怎么就定罪了。可怜了这些无辜的人啊!奸贼们这样诬假作真,就不怕遭天谴吗?”
李迒在旁推推李清照:“姐姐,咱外公父亲被蔡京诬陷下牢,赵挺之和蔡京混在一起。我想问问我姐夫,他父亲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表面那么好,背地里怎会这么坏?”
“不!你姐夫是你姐夫,他父亲是他父亲。”李清照悲痛万分,很快拿定主意,并告诉母亲,营救之事,唯进宫求助吴婕妤。王月新却不看好,摇头叹道:“前朝,后宫,都是一团黑啊!孟太后被废,居瑶华宫,瑶华宫失火,移居延宁宫,延宁宫却又失火,她被迫住到娘家了。谁都知道这幕后黑手,可谁都不说。”
李清照道:“这黑手,是刘太后?”
王月新摇头道:“不是她,是蔡贤妃!”
李清照惊诧道:“蔡贤妃勾结郑贵妃,觊觎后位,仇视王皇后,她的下手对象应是元符刘太后,怎会是元祐孟太后?”
王月新冷笑:“这前朝、后宫的利益纷争极为复杂,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蔡贤妃觊觎后位,刘太后自然知道。她本该打压蔡贤妃,可是因受了太医徐知常的贿赂,帮助蔡京复位。蔡京为了固位,借党人碑诛杀政敌,难保不会再次携手刘太后。”
李清照面色映着窗外初雪,一片惨白:“明白了,刘太后助蔡京以党人碑铲除敌手,蔡贤妃替刘太后铲除孟太后。这一盘暗棋,外人无法想象。”
赵府后院灯火摇曳、人影晃动,丫鬟仆童穿梭不停,铺设宴席。
赵挺之面色清瘦、目光深邃,在一张蝙蝠流云乌木桌旁坐着,面前堆放着几张大红烫金帖子。三个孙儿孙女穿着簇新的衣服,依次磕头,说着祝福的话,然后整整齐齐地站到一旁去了。
小郭氏拉着自己女儿的手,微笑道:“赵坤才五岁,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喜人,平日里各种铺排、打赏,我都只怕委屈他们兄妹两个了。每次看到赵坤,我都只叹自己没福气,唉,人年纪大了,膝下无子,终是凄凉。”
钱怡想她前面尽是些眼前光话,后面说的这些,无非在提示老三家的不会生养吧?这个做嫂嫂的,未免也太多事了。
赵挺之此刻没了威严,和蔼地笑着给孙儿们打赏,小荷、赵娴各一块翡翠玉佩,另有一串上好的东珠,颗颗圆润生辉,十分昂贵。给赵坤的则是一个赤金的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