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梨花欲谢恐难禁 万顷烟波万顷愁(第3页)
秋日落木萧萧下,孙玉夫引着客人,沿着曲径进入忆青园,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盈盈绿意,使得人心情大爽,连呼吸也变得清新起来。
赵鼎、朱敦儒由李迒夫妇作陪,各带侍从边走边看,纷纷惊叹:“这么大一片竹子。”
赵鼎善于以诗会友,交游唱和,便回望月洞门上的忆青园三字,笑道:“忆青园,夫人一生都在怀念青州。寻常人不过将林木作为房舍的装饰存在,用作亭台楼阁的点缀。然而这忆青园却正好相反,满园都是茂盛的竹林,却不见房舍在哪里?”
赵士程在旁笑道:“我母亲爱竹成痴,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李迒笑道:“当初收拾这园子,我原是想着姐姐的喜好。”
赵鼎、朱敦儒便直夸姐弟们相处得好,李迒指指颜蓉,笑道:“真正与姐姐处得好的,便是我这位娘子。”
赵鼎、朱敦儒便又夸李迒有福,娶了贤妻。
竹林前陈列了桌案,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中热着绿蚁新酒。白色蒸汽袅袅而起,弥散在一片青绿色里。青石条凳上放着锦垫,李清照跪坐,执扇轻摇,一袭素色衣裙,看起来洁净端丽妩媚。赵鼎、朱敦儒不由放轻了脚步。
赵士程温文尔雅地笑道:“请二位大人入座。”
众人如梦方醒,这才各就各位。孙玉夫便去替换了姑姑,少顷酒好,又端上桌案,悄悄退到李清照身后,被人让了很久,不得已入座,一言一行雍容有度。这两年林一飞持之以恒地来访,都被她以门不当户不对婉拒。
众人坐定。便有统一服装的丫鬟流水而出,端上来藤条编织的碟子,碟中盛放着清洗干净的葡萄、西瓜、苹果、香梨等,光滑的表皮上挂着盈盈的水珠,看起来好像刚摘的一样,只一眼便会勾起人的食欲。
阳光温暖,洒于七巧桌上,金光灿灿。围桌坐着朱敦儒、赵鼎、李迒夫妇、李清照、赵士程、孙玉夫七人。赵鼎拿起鲜亮的苹果,咬一口便是满口的脆甜。
酒过三巡,气氛益发活跃,众人尽情地说笑。李迒吃了两颗葡萄,满面激越道:“岳家军破了金兀术的拐子马和铁浮图,各路宋军相继取胜,逼得金兀术退兵,只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呢!可官家听信秦桧,竟要将岳帅召回。”
朱敦儒官居兵部,军讯灵通,面色沉痛道:“秦桧撺掇官家,已诏令张浚、刘光世、王德、吴瓘、吴璘、刘锜、杨沂中等将,统统班师了,没有谕旨不得出兵。前日又派起居舍人李易,赴韩世忠军前谕旨班师了。”
李清照面色冷寒道:“秦桧这个奸贼,必须罢黜,否则社稷必毁!”
赵鼎、朱敦儒一齐站起来,抱拳道:“关于罢免秦桧,各地奏折流水一样来到临安,都被秦桧堵住。因而还需夫人出面,去见吴贵妃。”
李清照点头应承:“贵妃娘娘贤良淑德,我将拼力一试。”
李迒也站起来道:“若是官家回心转意,便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李清照的勇于担当令人感叹。预期目的达到,朱敦儒、赵鼎便略略轻松,接着谈些家长里短,风俗人情。赵鼎回顾往事,捋须笑道:“老朽早年与蔡京政见不合,被贬海州,结识了易安居士。绍兴五年以来累进户部尚书、尚书右仆射、枢密院事等官,又被秦桧贬泉州、潮州揭阳。惭愧啊,惭愧!年近花甲,官不及朱大人、李大人,武不及岳帅、韩帅,文不及易安居士。不过老朽早在揭阳屯兵屯粮,抗金到底,与秦贼势不两立!”
李清照起身斟酒,恭谦道:“赵大人的《得全词),我早已悉心读过,乃卓然名家。一切都是时事所迫,大人不必自责。据往昔可知,我朝撤兵,金国随时都会反噬。”
秋风乍起,倏忽冷到人的心里。紫锦帷幔,烛火明灭。李清照伏案书写奏章。月光如同银钩,带着一圈亮眼的光晕,甚为奇异地窥视西窗。李清照写罢奏章,洗漱已毕歪在炕上,望着窗外霜月,眼里有了晶莹的泪光。
月是一样的月,临安却非当年的汴梁。她心中的汴京永远那么美!何时才能重游故地?心思凄婉,她幽然一叹:“官家只知朝会暮宴,游乐更迭,朝廷已是腐烂的赘疣,百姓何以安居乐业?”
夏雪在旁应道:“主子不是常教奴婢嘛,人生百相,世态万千,当从容应对,淡泊处之。您若学学那些厚脸皮的,和王美娘走近些,咱们岂不好过多了?”
李清照突然涨红了脸:“秦桧卖国,克扣军饷,百般坑害岳家军将士。王美娘一肚子坏水助纣为虐!我李清照纵然尸沉西湖,决不与这种奸贼为伍!”
孙玉夫从门外进来道:“钦佩姑姑的气节!秦桧为揽政权,叫王氏认了王继先为干爹。那赵构酒后还说:继先,朕之司命;秦桧,国之司命。瞧这什么话,实在好笑!”
李清照悲沉,终忧叹着睡去。夏雪轻轻为她盖好云锦被,拉着孙玉夫悄悄走进被夜幕打湿的院落。槛前数株合欢花树,花瓣簌簌而落,如同一场盛大而美丽的死祭。
夏雪忧心忡忡道:“主子上书,只怕会惹事。”
孙玉夫道:“秦桧通金,罪该万死。我姑姑这一生,以女子之身思公卿之事。求人格平等求情爱之尊,对政事、学问、爱情,都绝不凑合。宁可肉体受苦,也不受精神奴役,这正是庄子的逍遥思想。但感情生活的不幸,对国家、百姓命运的忧虑,早已将她推进苦海。国事难问,家事难提,报国无门,情无所托,灵魂就像风浪中的孤舟,秋风里的落叶,好可怜啊。”
夏雪道:“自古婚变情离者,时时难免;忠良遭弃,代代不绝。但上天有眼,谁都逃不过佛家因果。”
一个苍老的男声凌空传来:“乱世之人不如狗啊!”
两人同时一惊,急忙循声过去,却见木易靠墙坐着,满头满脸沐浴着月光,苍眸中再无犀利之锋,仿佛没什么可以让他搅动七情。
“师傅,木易叔叔,天色已晚,玉夫送你回去睡吧?”
孙玉夫探身下去,连问几遍,木易只是不理,过了很久,忽道:“若没有你和士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才叫可怜。你生性顽皮,不愿学诗也罢,但要照顾好她,不要离开。”
孙玉夫秀丽的脸容漫过悲色:“叔叔,这还用说?我当然不会离开姑姑了,一辈子都要守着她,伺候她。”
御街中间为皇家专用御道,两边椰树常绿,渠中荷叶已老。外侧是平民活动的御廊,角楼对立,楼阁店铺鳞次栉比。红男绿女游逛其间,热闹非凡。孙玉夫跟着赵士程出来逛逛,听他老妪般喋喋不休:“大宋王朝怎么了?明明大胜,却要各路将军班师,和金国和议。我母亲入宫求见贵妃,回来又遭刺客截杀。若非木易叔叔,后果不堪设想。”
孙玉夫抢白道:“我姑姑面慈心软,胸怀天下,自有佛祖保佑,怎么会后果不堪?就你会放马后炮。若能学来木易叔叔一半本事,去秦府为我姑姑报了仇,我便服你!”
赵士程赌气回敬:“我没本事去秦府报仇,你和那个男生女相的小贼有些瓜葛,便去报了仇吧,这样我便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