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花流水天不怜 黄琮白琥天不惜(第3页)
一群彪形大汉咋呼着进来,为首的刀疤脸汉子劈面一脚将掌柜的踹倒,接着驱赶食客,木易、邹渊、邹润这一帮压抑太久的江湖豪杰,便和天目山的人动起手来,掌柜的无力阻遏,四处乱跑着喊爷。
李清照一路颠沛流离,忍饥挨饿,这会儿着气上火几欲晕厥,被绿杏搀着只有喘息的份儿,想要制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忽有人叫道:“大当家的来了!”
李清照伏在桌边喘息,只见一个五官突出,面色略有狂放、略有英武的中年汉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头上英雄巾,身上粗布黑袍,被一群汉子簇拥着,很有几分傲人气势。
他进前两步,朝着木易笑道:“木易英雄,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转面朝李清照行礼,“赵夫人,洪迪来迟,望乞恕罪!”
李清照倏然一喜道:“你,卢龙山义军首领洪迪,前时投奔过明诚?”
洪迪目色暗淡,朝李清照抱拳道:“河阳三城人氏洪迪,原聚义卢龙山,如今在天目山,朝纲不振,报效无门,惭愧之至!”偏头,对那刀疤脸道,“这就是本座迎候的贵客,尔等还不快快磕头谢罪?”又朝掌柜的道,“快快摆宴,招待贵客!”
酉时的天空飘起瑞雪,楼对青山的雅间轩窗闭合,李清照一行皆被请入大堂,围着十几张八仙桌坐满,分别接受洪迪等人的敬酒。
一连几日的亡命逃奔,木易一众此时接受款待分外温暖、兴奋。李清照的病减去大半,酒喝得十分豪爽,谈起建康旧事,谈起赵明诚在莱州、建康,两次解散召集不易的义军,谈起建康沦陷,谈起金人的野心和气焰,谈到岳家军在常州、广德与金军对峙,俱是感慨万千。最后李清照问到包宴缘由,洪迪满饮一碗酒,又敬了李清照,满脸红晕道:“天目山探子早已回报,说一大队人马正要从这里去往临安。这年头,富豪之家拉着家当迁移的也不在少数,但在下依据回报,却猜个正着,便命兄弟们在此设宴相候。”
绿杏放下木箸,纳闷道:“我还是不明白。洪大英雄,你为何能猜到是我们?能否说直白些?”
洪迪豪爽一笑:“探马回了马上使枪将军和车中夫人衣貌,且说大队人马似是仓皇奔走之态,听口音并非江南人。凡此种种,在下便初步判断是易安居士无疑。更何况,还有这个铁证。”从怀里拿出来一本《易安词),示与众人。
木易更是奇怪,接过书看了看,笑道:“洪大英雄,这书哪来的?”
洪迪却连连摆手,摇头道:“别称英雄,在你面前,愧不敢当。”
李清照幽幽一笑:“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勇武过人,称之雄。无私忘我、不辞艰辛、为民众利益而英勇奋斗者,称之为英雄。英雄者,拯国于危难,解民于倒悬。您若有愧,天下谁还配称英雄?”
洪迪却一脸正色道:“宗泽、韩世忠都可称之为英雄。岳飞位微,却敢与主帅抗争,率领岳家军自给自足杀敌,亦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洪某空怀壮志,沦为草寇,实在惭愧!”
李清照敛袖道:“白天不足显烛光之亮,太平不足显才能非凡。时世艰危,方显英雄本色。英雄自有真诚的追求。楚霸王项羽,虽败犹荣。正所谓成败何足谈?英雄自有先。洪大英雄再莫自谦。”
一番话说得众人称赞,纷纷敬酒与洪迪。他一一饮了,才回答木易:“你们在山脚下歇息,我的探子便开箱取书。木易英雄可去查看箱子,看有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在木易眼皮下开箱盗书,无异于扇了他耳光。他正要去看,绿杏却抢先去了,少顷回来,说几个箱子皆好好锁着。这下众人更是惊异,洪迪却拍拍身边身形矮小、其貌不扬的卫士,轻淡一笑:“我的兄弟施全,临安人氏,幼失父母,沦落市井。虽无过人武力,但轻功甚是绝妙。尤其开锁之妙,令人匪夷所思。任凭再坚韧的锁具,对他都形同于无。”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李清照等人纷纷点头,朝施全行礼,以表敬意。那施全抱拳还礼,只说愧不敢当。洪迪回思过往,面色倏忽晦暗:“赵大人为人自傲自负,却待人甚厚。建康一别,不料他却仙去!我知道,他不是病逝,而是憋屈的了。在任时募兵勤王,呕心沥血,却屡遭掣肘;恪守职责,忠于职守,宁抛古画修建城墙,在民间传为美谈,却被指为叛贼。数次被弹劾,解散义军,割心剜肉。不料到最后还是解散了,且将他罢官削职。这不是造化弄人,乃是朝廷昏庸,令人可恼!”
那施全身材矮小,看起来精明强悍,愤愤道:“赵构逃到临安,在行宫歇息一夜,听闻金兀术率兵直奔临安,便又移驾越州去了。”
众义士和李清照一样惊诧,木易将手中酒盏重重一放,见怪不怪道:“逃往越州了。”
邹润在旁自饮一杯,冷笑道:“除了逃跑,他还能做什么?”
得知赵构再逃,众人不由感慨万端,义愤填膺,又无所适从。
李清照暗叹君主弱、外贼强,山河破碎,人如落叶飘零,低头思索了片刻,才道:“建康已失,临安乃江南战略重地,若就此弃与金人,我大宋还有什么希冀?更置江南万民于何种境地?”她显然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情,抖动的衣袖却张扬着暴露情绪,沉吟半晌又道,“今天下不可谓无兵,若刘光世、韩世忠、张浚各率诸将同心而谋,协力而行,何所往而不克!然兵柄既分,各招亡命以张军势,各效小劳以报主恩;各自为谋,岂能成功克敌?如今临安守臣是谁?”
洪迪亦是满怀疮痍,满目肃然道:“河阳三城人李唐,乃我同乡。”
一些影像重现,李清照略有惊异:“这个李唐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书画甚好,在东京时以成忠郎任画院待诏,与我和明诚早有交往。据说靖康之乱被金兵掳去了……”
烛火跳跃,映出洪迪眼里闪亮的星星:“正是此人!他于五国城潜逃南渡,流落临安,在街头卖画,被御马踢了摊子,为李纲所识,荐与当今官家。恰逢临安守臣康允之逃跑,御驾移往越州,命他以知府驻守临安。临危受命,这李唐无所畏惧,连夜发抗金檄文,号令各路豪杰联兵抗金。”从怀里拿出一张抗金檄文,递与李清照道,“肃山、大尖山、黄山义军首领今晚要在山寨聚齐,我等议定,金军若来临安,就联兵入围,好叫他们知晓,我临安古都,岂容外贼!”
洪迪言辞恳切语声激昂,与李清照谈得十分投机,谈论起赵明诚的人生,建康沦陷,及李清照来路被金人追赶细节,后谈论时政和抗金形势。李清照见他襟怀坦**,侠肝义胆,觉得他沦为草莽尤为可惜。目前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若能将他招安当然甚好,可又怕他……
李清照一时思虑重重,莫衷一是。
洪迪满饮一杯酒,满目豪气道:“实话相告夫人,赵构昏庸无道,我与各路山寨首领议定,欲先杀退金人,再杀赵构,拥兵自立,解救天下苍生。”
李清照十分震惊,失手打了茶盅,茶水湿了袖子,伸着胳膊让绿杏拂去袖口上的水渍,以平静语气掩饰悚动:“如今朝廷外忧内患,若是再兴兵乱,只怕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洪迪以审视目光将她打量,嘴角一丝讥诮:“易安居士衣锦饱暖,自然就一派官府腔调,倘若你是个流民,可说得出这样浅薄的话?自北宋两党纷争以来,荼毒百姓的都是朝廷官员的律令,而不是贼寇手里的屠刀。外贼入侵苦的是百姓。没有外贼,难道百姓便不苦了吗?”
李清照好一阵气血翻涌,平息后才道:“我岂非逃难之人?自齐州逃到建康,饱经金兵、匪寇、盗贼之苦,但我却希望天下早定。兵乱越多,百姓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天下局势如此,朝廷虽弱,但你在江南自立一国谈何容易?君不见隋唐时期,有多少胸怀大志的豪杰,如宇文成都、裴元庆、雄阔海、伍云召、杨林、魏文通、罗成、秦琼、尉迟恭、王伯当、单雄信等,哪一个不是盖世英雄?以史为鉴,洪大英雄只有借朝廷之力构建一个太平盛世,方能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
洪迪仰头冷笑:“昏庸无能的朝廷只会使生灵涂炭,这样的朝廷只会叫宋江出来造反。造反的宋江曾接受朝廷招安,接连出征辽国、田虎、王庆、方腊,屡立战功,最后如何?还不是难逃一死!这里有夫人的精英卫队,只需您一声令下,便可将我抓捕!只不过宋江死了还有张江、李江、王江,洪迪死了还有张迪、李迪、王迪,只要天底下还有强权在**百姓,便会有人揭竿而起。只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所谓的太平盛世便是欺人之谈!”
李清照怔忡了片刻,语声徐徐:“我岂非逃难之人?这些人和我一样失家失亲,相依为命逃亡,哪里是什么卫队?只是如今金兵压境,大敌当前,只有一致对外,才能拯救江南百姓啊!”
洪迪点头,一丝幽暗之波自眼里一纵而逝:“杜充领兵,建康失守乃是必然,我早有预料,本想待赵构逃往临安一举歼之,不料守臣换为李唐。李唐是我同乡,有恩于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他最后一番话说得众人惊悚,大家各自不语,低头用饭。
饭毕,洪迪看着窗口飘落的雪花,唤来店主,掏出银子赔偿损失,命他暂且保管金石车辆,末了,请李清照一众去往山寨,边休息边等各山义军首领聚齐,共商联兵入卫临安之事。
李清照欣然应允,跟着洪迪走到门口,却被绿杏紧紧拽住,急道:“夫人,去不得啊!虽有往日情分,但如今他是反贼……”
李清照低声斥她住口,随着洪迪走了出去,一路顶风冒雪前行,众人七嘴八舌地热议抗金之事,浑然忘却了气候的寒冷。
危崖夹道,石壁前溪流淙淙,化了落雪。盘旋的虬枝将一方天幕遮起来,雪光零零星星地透过来。山寨的火把,义士的灯笼,一路火光在风雪里、逶迤、动**着。李清照坐在车里,掀着帷幔与洪迪讲话,也不觉冷。得知他祖籍河阳三城,祖传“洪记老字号”在汴京设有店铺,她不由惊诧道:“洪记老字号我去过多次,是汴京名店。当年我的笄礼,母亲特意去定制了一套头面首饰。那脂粉奇香、细腻,用起来果然不错。那头面首饰工艺纯良,花色绝佳,俱是汴京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