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衫记得当年月 断香残酒情怀恶(第2页)
李清照点头道:“这些古器可谓岿然独存,把它们搬到卧房聊以病中欣赏。”
夜气清凉,夜风拂窗,摇曳的灯光照着李清照的悲惋容色。强撑着葬毕夫君,她病得仅存喘息,此时无力地歪在榻上,看着小男孩不声不响地缩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墙壁。孙玉夫正拿白菜叶喂兔,边用手指狠戳兔子耳朵,边不住地奚落:“喂,小白兔,你个贪吃鬼!啥时候菜叶一来你都张着大嘴,不是贪吃鬼又是什么?”
小兔子抖着耳朵吃得很欢,发出快乐的唧唧声。小男孩只是抠墙,双目噙泪,惹人怜悯。
李清照摆手让他近前,替他擦泪,温声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之前和你母亲住在哪里?”
小男孩眉眼酷似赵明诚,揉着鼻子垂着眼皮,口齿倒也伶俐:“我叫赵士程,今年六岁。先是和母亲住在继父家里,继父腿瘸,还是个酒鬼。母亲受不了折磨,带我逃走,住进尼姑庵里。那些尼姑全是女人,庵里就我一个男人。”
“尼姑全是女人,庵里就我一个男人”惹得绿杏暗笑,李清照却笑不起来,钝痛和悲怨无休止地蔓延,不住地和死人较劲,她屈指一算,语声温婉:“你和玉夫同岁,宣和四年生的。”
小男孩眼泪汪汪道:“我出生在酒鬼家里。母亲说我是酒鬼的儿子,酒鬼说我是个野种。”
绿杏忍不住轻笑。李清照得知男孩出生在三月,怜惜道:“这也是明诚的错,无论如何,怎能放弃自己的骨肉?你以后跟着我,便是我的孩子,不要害怕,缺少什么,尽管和我说。”
小男孩抹抹眼泪道:“我母亲说了,错的是她,不是我父亲。”
绿杏屈指一算,赵士程出生在宣和四年(公元1123年)间春,正是老爷独居莱州的时段。
孙玉夫喂兔喂过瘾了,便抱起小兔子给赵士程玩,并叫着哥哥,还劝他别哭。赵士程有些不喜欢小兔子,见孙玉夫好意难却,就勉强接过,试着去捏小兔子耳朵。孙玉夫却不乐意了,翻着白眼道:“你看看小白兔就行,别摸它了,小心它恼了咬你!”
“你骗人,小兔子不会咬人!”
“会,会,小白兔就会咬人,不信你试试!”
“以为谁没见过小兔子啊?我见过一大群。酒鬼的邻居养兔,每天都杀兔剥皮,卖钱。”
孙玉夫听到“杀兔剥皮”尖叫起来:“那酒鬼的邻居比金人还坏!”
小兔子跑到门前草丛里,两个孩子便追了出去,盘膝而坐,以墙壁做幕,借着明亮月光,用手指比作鸟兽娱乐。孙玉夫率先伸出一只手,比个老鹰,十分勇猛地扑向赵士程比出的小鸡。赵士程手一松,老鹰栽了。孙玉夫气恼道:“配合点成吗?让我把老鹰捉小鸡演完!”
赵士程满脸无辜地分辩:“我比小鸡比了那么久了,手都酸了。这会儿该我了,你快比个小野猪,咱们演野猪抢食。”
孙玉夫道:“我会比小鸭子小兔子不会比野猪,比狼狈吧,一只狼一只狈,怎么来着?”
赵士程反对:“我们不要狼狈为奸,就玩两只老虎抢地盘,你先别动,等我过去扑你。”
一只虎刚扑过去,孙玉夫尖声道:“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你仇敌啊?”
“你可以扑回来啊!干吗大声嚷嚷?”
“你声大还是我声大?看我不带你去街上!街上小朋友都认得我,没一个认得你!”
绿杏在窗口摆手叫道:“天不早了,快回来睡吧。”
自赵明诚忌日起,别院每天都有郎中出入,曲水流觞里泛着药汤的污渍,棕色的药渣一日多过一日,整个府邸在落花无声中静寂如死。
这晚秋风乍起,绿杏扶着主子出来纳凉透气。孙玉夫赵士程围绕在李清照身边,很有些膝下承欢的意味。李清照的气色比前时好些,支颐于美人榻上,拍拍赵士程的头:“等你木易叔叔从洪州回来,你便上午跟着他习武,下午和玉夫一起读书写字。文武双全,将来才能成为栋梁之材。”
“嗯,孩儿记下了!”赵士程眨动着黑珍珠般的眼睛,圆脸上满是稚气。
西天上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李清照支开孩子,似看着头顶的花树,又似看着天际幽微处:“明诚你这个人,怎么有脸死?你以死解脱,让我独自受罪……”
七七期间不停地烧纸、祭奠,她总是一再空洞、麻木地重复着这些说辞。
进入十月,江南的风有了凉意。木易、赵真等人从洪州回来,走进后院。李清照正捧着家传的《左传),在合欢树下坐读,见了他们不由一喜,忙交代厨上,摆宴接风。宴前就座,赵真和两位管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细述一路坎坷,说是遇到几拨土匪,多亏了木易及诸位英雄。宴后众人离去,天上月朗星稀。李清照被绿杏扶着漫步庭院,忽见赵真徘徊、迟疑,不肯离去,便抬头问道:“你有何事,但讲无妨。”
赵真突然跪了下去:“夫人,恕小人多嘴。三爷最在乎的是你,一生只爱你,没爱过旁人,也没背叛家国。小人不想再隐瞒了,就一股脑晾出来吧……”
才貌绝世的妇人何等心高气傲?被痴爱的人背弃,是心上难愈的痼疾。病是心病,还靠心药,只有让她离开噩梦,身体才能康复。
清风朗月之下,李清照被赵真引入汴京往事……
三月花满帘栊,柳絮满空。冷月如钩,风声细细。赵真收拾完书房出来,见喜房门前大红对联,窗上大红烫金双喜,镂花窗扇里射出缕缕烛光,照亮门前矮树。他笑意暧昧:“三少爷是个情种,自少奶奶被遣离,他已怄走几位美人。这个紫琪到底是有情在先。我何不趁着无人,偷看春色……”
他绕到喜房后,从后窗望去,见大红帷幔大红锦帐被风激**,映出一屋交错的光影,身穿大红喜服的紫琪坐在床沿上瑟瑟发抖。赵明诚正疯妇般的执剪剪碎锦幔,踢倒凳子,扫落桌上花瓶,嘶吼声迫人胆寒:“你要听清了,我赵三一生只爱李清照,不可改变!”
紫琪惊怕地贴向墙角,双手抓紧裙裾。大红色织锦襦,裙上大幅的蝶恋花纹绣,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图案,印在她身上竟是冷寂、孤单,她执拗地坚持:“她已被遣离。我,不会走的……”
赵明诚执剪反向胸口,一步步逼近她:“你……将我杀死罢!”
床前一地破碎灯光,两人就那样对峙。她的承受力终是到了极致,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头脸上满是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手中的铜剪当啷落地,将她抱起,放到**,掐着人中,焦灼呼唤:“醒醒,你醒醒!不是我逼你,是我放不下她。你知道吗……”
又一日晓风残月,赵明诚眉头深锁,竟是在圆桌旁支颐熟睡。桌上的红锦、酒壶、酒盏,相伴静守。紫琪悄悄拿起狐裘给他披上,近距离地将他睇视,在他散发的酒气里翩然欲醉,泪眼模糊:“三郎,我此生认定了你。打也罢骂也罢,我不在乎!屈也罢辱也罢,生死相随!”
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抹着汹涌的泪,猝不及防间被他抱住,温润的唇抵住她下巴,喃喃道:“我好想你,想你……”含糊不清地诉说相思,手顺着她的面颊一路下滑。
夕阳冉冉下坠,一抹惊人红艳升华了汴京的气势雄伟。透过雕花窗,映在赵明诚脸上。他打着哈欠睁开双眼,看到怀里**的紫琪,惊道:“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