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安得情怀似往时(第2页)
四更,赵真在大门外备好马匹。李清照送夫君出了大门,依依惜别,叮嘱道:“放心去吧,我会写信送到两河地区,叫木易回来。”
赵明诚在马上回过头来,神情凝重:“我已安排了,有他在城里,我会放心些。”
“三郎,你要早些回信!”
“晓得!抗金不容耽误。”
“三郎,要早些回来!”赵明诚和赵真已走到大街上,李清照朝前追着,扬声呼唤,转面望着那黑暗中的街道,想着金骑来势汹汹的样子,一丝彻骨的寒意起自足底。
当天,李清照派绿杏带着两个得力小厮,将几车金石送去青州。数天后绿杏返回,将一张金石清单呈上,说道:“院子里原本那般热闹,如今却变得那般荒凉,无法想象!那一个大院只住着两人老头和满屋古器,啧啧!园子里原本那么齐整,如今荒草疯长,野花遍地。”
七月底木易带着水魅队伍回来,又一次损兵折将,且带回一个令人悲愤的消息:老帅宗泽二十四次上书,进献抗金之策,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被拒,终带着绝望含恨离世,终年六十八岁,咽气前还在直着眼睛高呼过河!过河!如今的抗金队伍全是义军,如王彦的八字军,五马山义军,红巾军,扈三娘义军,张荣的水寨义军,小将岳飞带领的一帮岳家军。这些义军虽然一腔壮志,豪气冲天,但训练不够,供给不足,又各自为阵,气势羸弱,实在无法与装备精良、养之有素的金军骠骑相抗衡。木易最后道:“金人已占领相州、德州,会觊觎山东一带,我们一定要加强防范。”
自从赵明诚南下,府衙里的许多事都要李清照参与。原是几位重职官员陆续逃跑,新任的通判不熟诸事。他祖籍齐州章丘,对李清照的才德异常崇拜。
木易操练兵勇,亦是每天禀报、请示。还有派往抗金前线及汴京的探马,络绎不绝地传递最新战报。李清照极为要强,不愿以病弱示人,且感觉身系万钧、责任重大,便加倍珍惜自己身体,不想吃的强吃,不想喝的强喝,每天梳妆齐整,以恭敬的态度待人接物。事情多了,忙碌起来,反而没有了胡思乱想的时间,又辅以药疗,一月后竟是痊愈的样子。
这天一大早她便梳妆、进食,上午听取了通判汇报的考核属吏、征地收税之事,下午又参与了审决讼案、稽查奸宄等事的决议,晚食后便坐在灯下,凝神修改《金石录后序)。
庭院前,万寿菊的雍容堪与牡丹比美,清芳迷离。绿杏踩着松软潮湿的泥土,仔细挑拣了几枝,准备回去插进花瓶,忽见一个眼熟的衙役朝她作揖,递上书信,低声道:“郡守大人已经出任江宁知府,拜托姑娘将此信送与夫人。”
“可以南渡了!”绿杏一听,眉飞色舞地跳出花圃,又询问几句,确认消息无误,便一路蹦跳着朝院里跑,一进书房就大声欢叫,“这下可以南下了!”
李清照将手中羊毫放在玉石笔搁上,拆开书信,对着灯光阅读,面色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悲凄,看完,竟落起泪来。绿杏眼珠低转,皱着眉去了厨房,问那正在洗碗刷锅的厨娘:“江宁知府比淄州郡守官要大吧?”
那厨娘想也没想就说:“当然了,怎么哒?”
绿杏径直回到书房,见主子仍在落泪,劝道:“官老爷纳妾也属正常,夫人别难过了吧。”
“什么纳妾?”李清照瞪着她道,“明诚可不是声色犬马之徒!”
绿杏纳闷道:“老爷没纳妾,夫人为什么哭?”
李清照道:“那茉莉头碰棺材为老夫人殉葬,外人都说是难得的忠奴,我却知道,她无法谏阻夫君去烟花柳巷。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必是早已断了生念。同为妇人,我在为她伤感。”
唏嘘片刻,绿杏又道:“老爷已经知任江宁,信中催咱们南下了吧?”
夜风呼啸着扑进窗棂,李清照紧紧腰间丝绦,神情笃定:“是,他初到那里,政事千丝万缕,无暇分身,叫咱们尽快收拾金石,尽快南渡。但咱们还不能走,要等到淄州调来郡守。”
“为什么啊?”绿杏不乐意了。
“近来,淄州郡的官员又逃了几个,通判无法把握全局,我和木易留下帮帮他吧,时间不会太久。明天你就拿上我的生辰八字,出去找个方士,择个搬家的日子。”
第二天下着小雨,绿杏打着伞出门,黄昏时才回来,禀道:“三日后就是搬家的好日子,百无禁忌,只怕是赶不上了。半月后还有个好日子。”
木易推门进来,一身金线纹衣袍,黑发流泻在肩上,周身流淌着神秘气息,仿佛在夜空里浮动的月色,沉声道:“赶得上,新任郡守到了。”
“菩萨保佑,太好了!”李清照笑道,请木易落座,亲自斟茶,捧上,看着他喝了几口,对绿杏道,“三天时间很快就到,你吩咐下去,将一切准备就绪,包括车马。”
提前将淄州籍的下人全部解散,还以卖身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背井离乡。鄂州的厨娘含泪拜别,回了老家。从莱州追随而来的绿林豪杰和乡勇,全是冲着赵明诚夫妇的名气,全要追随南下,没一个愿意留下。李清照知道他们侠肝义胆,绝不是寻常的“南渡”。
得知要搬家,通判大人带了几位亲兵过来帮忙。其实不用帮忙,他们这里已有几十条精壮汉子。但那是人家的心意,李清照不好拒绝。事前已有交代,她将别院的钥匙留给通判。一因他是齐州老乡,二因战乱期间,这么大的宅院短时间内不好出售,便索性做了人情。
到了搬迁那日,晨光未亮,淄州的一帮官员送行,一大队人马缓缓出城,两天后进入青州城,街上行人稀少,为避战乱,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很多人家都扶老携幼一路南逃。
由于赵家阖府南渡,阔敞的大院由几位老仆打理,未免流出几分萧条。看到李清照带着这么多人回来,老仆们兴高采烈地将各处打扫干净,尽量使院里院外的园艺恢复旧貌,将后院里略嫌陈旧的假山、亭台、阁楼进行了清洁、修缮,疏通了湖畔里的引水渠道。青石地面,曲水流觞,傍晚正好落雨,院子里就透出几分烟雨江南的味道。
当知道李清照等人马上就要南渡,回来只为运走金石时,老仆们个个叹息,面色悲凉。李清照吩咐,歇息一天启程南下。恰好赵真从江宁回来,说是奉命迎接夫人。
临行前晚亥时,大院里堆积如山,到处都是箱子。义士们或将屋里的箱子搬到院里,或将院里的箱子抬到大门外装车,二十个车夫也过来帮忙。虽然夜风冰冷,人人汗流浃背。
绿杏和丫鬟们收拾细软,扭头问道:“老爷夫人收藏的古书古器那么多,要全部搬吗?”
李清照正在书架前左挑右选,目光悲沉:“拿不走那么多,告诉木易,把每个箱子里的古器仔细挑拣,先去书中重大印本,再去画中多幅的,古器中无款识的也要去掉。”
偏偏天不作美,忽然飘起雨丝,很快打湿了花木。义士们手忙脚乱地拿雨毡盖住车上和地上的箱子。木易赵真都累得浑身是汗,望着剩余的箱子和几堆古器、古画,愁眉苦脸。
绿杏拿出披氅给李清照披上,苦大仇深似的看着雨毡下的箱子:“夫人,车都装满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箱子?能不能少带些?你看看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不值钱,净拖累人。”
木易抹着汗道:“烽烟四起,金寇逞凶,匪贼作乱,带着这么多车辆南下,目标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