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 绮筵散日金樽倒(第4页)
赵明诚冠玉束发,拍拍妻子手道:“让赵真带队,逐户登记造册,对贫困之家救济钱粮,病患之家除了钱粮另发药钱,修缮房屋之家给予资助,这样安抚一下终归好些,这两天上报的逃亡人数也逐渐减少。真是苦了赵真,天天熬夜,叫苦不迭。”
李清照一袭素色裙襦,如意髻上一支凤钗,双眸如夜色一样漆黑、沉静:“我明白你的用心,怕救济钱粮落入贪婪者手中,会雁过拔毛,步步克扣。”
赵明诚牵了她手道:“为了安民、救民,你连首饰都变卖了,还凑上前几年积攒的书钱,且节俭用度、变卖私器,另从青州老娘那儿借钱。并减少宴会及各种喜庆,生活、接待一切从简,衣饰、用度都压到最低,我们已做到问心无愧。”
“嗖嗖”的利器破空声响起,一道寒光自树林里射来,直奔赵明诚前胸。又一柄森冷的长枪横在他胸前,将一柄短刀击落。
木易挺身拦住偷袭者,冷笑道:“兄弟,我们练武,难道是为了对付好人?”
“我要杀了狗官夫妇!”偷袭的汉子又一拂袖,刀飞偏出,险些射向李清照。
木易挺枪挡开,将他制住。那人朝赵明诚骂道:“狗官,快还我二位哥哥的命来!”
李清照上前行礼道:“英雄莫要误会!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邹润、邹渊二位英雄此次与大部队失散,实属意外。对那些在战场上殒命的英雄家属,我夫妇也竭尽全力照应,抚恤……”
“呸!”那汉子义愤填膺道,“你们赵氏宗亲就没有好东西?除了卖国求荣,啥事不干!发兵太原,原是为了向狗皇帝邀功请赏。搭上了那么多兄弟们的命,你这狗官却能回来!”
夏夜和暖静谧,那汉子却心如铁石,口口声声骂赵明诚害了义士们,一定要血债血偿,最后被木易制住,唤人将他架走。
绿杏远远走来,打着千儿道:“老爷、夫人,舅老爷来了,在书房候着。”
李清照急切道:“是李迒来了?”
绿杏笑嘻嘻道:“正是舅老爷,奴婢还会认错么?”
李迒在书房吃茶,翻看姐姐的藏书,听到动静忙转身望去,含笑拱手道:“姐夫姐姐可好?淄州可好?”又朝木易行了大礼。木易将他扶起,几人来到客厅,绿杏上茶,奉上瓜果。
天下大变,沧海桑田。姐弟们须臾间的目光相接,便是许多年的关山飞度。千里奔波实在辛苦,李迒满身风尘,嗓子干得像要着火,一口气喝完一杯酸梅汤,才道:“康王已在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年号建炎,迎元祐孟太后到应天府,尊隆祐太后。我与李纲大人一道,携家眷投了新皇。”
“母亲可好?颜蓉及侄儿侄女可好?”
“还好。”
“李迒,你三十多岁已保了三位皇帝,论理就是三朝元老了。”李清照看着弟弟满怀激动。眼前的他再不是那个稚嫩腼腆、一和生人说话就脸红的青涩少年,赴三关参加过伐辽大战,在东京参加过抗金保卫战,穿越金军的封锁线传递战报等,被战火濡染得铁骨铮铮。
“姐姐休要取笑我。”李迒眉目间尽是苦涩、悲沉。自从入仕,他万分感激浩**皇恩,在一张以鲜血和白骨堆砌而成的大宋山河图上,他一直摸着良心、挺着背脊往前走,从没有想过回头。他真的一直不曾回头,言语铿锵,神情笃定,意志坚韧,不会向任何人任何力量屈服。
可终归,帝国的威严已如残花凋落在风里,他的一腔执念轰然坍塌,连带灵魂匍匐在地,回眸间,一批批女真人涌入了宋土,强悍如铁,茹毛饮血,没有一丝人性,仿佛来自草原的猎豹,无比热衷于捕猎、杀戮,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片甲不留。畜生们没有的残暴他们全有,凶狠可怕超出了嗜血的猛兽和奸邪的贵胄。自从太原沦陷,战争的恐怖由河北遍及河南,很快传遍大宋疆土。武将放弃抵抗,志士放弃坚守,百姓纷纷逃亡。于是,仅仅数月时间,两河南北大部地盘落入敌手,金国的后续部队甚至没有遇到一场正规的抗击。
他恨女真人的侵略,可是他更恨童贯、高俅、蔡京一类的权贵平日里作威作福,享有供奉,外敌入侵却只知逃跑。他恨懦弱多疑反复无常的皇帝临危之际还怀疑李纲,用姚平仲为都统制,终究坏了大计。他恨门阀,恨皇室,甚至恨他自己无能,无力撑起社稷。
窗外一片苍凉的灯火,月亮透窗而入,照得李迒脸上一片煞白。他口中的靖康之乱,以另一种不忍直视的画面呈现在李清照等人面前。
李清照问起吴婕妤、李师师、帝姬,李迒黯然道:“自太上皇南巡,李师师就出家为尼,金人第一次退兵后太上皇归来,她再不露面。后来,柔福帝姬投奔了她。在二帝被掠北去途中,两人青衣素面冲向金军的队伍,哭着与太上皇话别,却尽被金兵掳去。宗望占有了帝姬,玷污了韦妃。李师师倒是十分可敬,对金人**威誓死不从,以金簪刺喉未死,又折断吞下……”
青铜香炉里,一抹被风吹动的青烟急转而上,绕过雕梁画栋,消弭于房顶。李清照蜷缩在座椅上默默擦泪,那泪却流个不停。那么多承受浩**皇恩的文武官员,平日里满口儒礼,慷慨正义地宣扬他们的英明神武、忠君爱民,临危之际却逃跑变节随波逐流,苟且偷安,有谁会为个衰落的王朝以命相殉?
那么多后宫嫔妃、皇子皇孙、帝姬皇媳都苟且偷生,不惮沦为金人的玩物,哪怕终其一生,再也感受不到母国的春风丽日,再也嗅不到家乡的青草芳醇。却只有身份极贱灵魂至贵的李师师,在万里之外为家国吊祭,献上了鲜活的青春生命。
赵明诚亦难控制内心的悸动,十指交叉,指节在咯咯作响,却见李迒黯然道:“吴婕妤下落不明。黄潜善、汪伯彦是赵构最宠信的,力主南逃扬州。东京留守宗泽力请赵构回京主持抗金大局。李纲大人为相,亦主抗金,为赵构所不喜。南下扬州,恐成难违之势。”他看着姐姐,情绪复杂,“弟弟前来辞行,乱世风烟,人如草芥,只怕相见无期了!”
赵明诚李清照深感震惊,不约而同道:“还要南下?”
木易攥紧拳头:“这个赵构也太昏庸,我大宋泱泱大国,难道就这样一再溃败?”
李迒再无言语,高大的身影蜷缩在窗下灯影里,看起来孤单、悲凄。
李清照忽道:“蔡家满门获罪,那兰棂也被发配了吗?”
李迒面色如冰,声音很低:“那个毒妇,早就跑了。”握拳,心里的纠结一览无余,“实话说来,我情愿与金军决一死战,可不愿保一个被佞臣和昏君绑架着逃跑的王朝!”
光影在窗口翩跹,竹影随风起伏,屋里静了许久,李清照才呓语般地道:“春秋管仲云,众寡同力,则战可必胜,守可必固。《百战奇略)云,天下无事不可废武。大宋王朝狼狈至此,乃势所必然,实在怨不得什么。”心痛弟弟的脆弱、迷惘、伤痛,见他左肩上的头发缠在一起,便以手为梳,替他理了理。
李迒愤懑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以天下为棋盘,成为与天地造物博弈的棋手,而非一颗困于庙堂,受同僚排挤被君主拨弄的棋子。”
李清照惊诧于弟弟的成长,深感欣慰,语声激昂道:“李迒,我理解你。人应以天下为景观,成为描画万物的圣手,而非一颗困于政治,被人信手拨弄的棋子。但如今金人入侵,生灵涂炭,眼看着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任人杀戮,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只要赵宋一息尚存,就像一面鲜明的旗帜,就会有无数的仁人志士抗击金贼,前仆后继。你自幼习武,保家卫国便是你的天职,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人生一些苦难,你必须直面以对,以身相抗,披荆斩棘,才配屹立于天地!”
李迒身着银白色软甲,英武俊逸,眉宇间一丝沉郁,点头道:“姐姐放心,我刚才不过是一时情绪而已,该走的路,我还会坚定不移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