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凉生枕簟泪痕滋 回首旧游浑不见(第2页)
孙玉夫活泼、机灵、顽皮,常常在绿杏面前掐尖要强。待两人在水池里追逐、戏耍、打闹够了,也洗累了,便各自躺在头高脚低的白玉**,任水流抚触,十分惬意。稍后上岸穿衣时,孙玉夫指着绿杏胸前的一道红痕,笑道:“你这儿怎么了,被猫抓了?”
雾水氤氲中看不清绿杏的脸色,她的声音也很轻渺:“是,邻家的淘气猫。”
亥时的窗外秋风凄凉,李清照坐了半天车身体困乏,读了会儿书,便上床躺下。张汝舟回来后由赵真服侍着洗漱,待换上舒适的睡袍,与李清照脸对脸躺着,静静地出神,片刻,倏忽一声轻叹,拉了枕头靠近她,黑琉璃似的眸子深不见底:“易安,你果然待我毫无二心吗?”
李清照蹭过他的温热胸膛,在那种特有的男人气息里彻底迷醉了,目中流出浓浓情意:“夫君,你可是怀疑我的真心?”
张汝舟怅然道:“人生多舛,两个人相携走过一生,靠的是真心诚意。若有一个人事事瞒着另一个人,算不算真心诚意?”
李清照一愣,忙坐起来。她抚过袖口上的芍药纹绣,诧异道:“瞒你?为妻何事瞒你?”
张汝舟仰面不语,笑容晦涩,经李清照再三催问,方握了她手道:“照儿,我支持你的一切,也希望你以诚待我。近来朝堂上纷纷议论,说大宋历经战火,财物尽被抢掠,连玉器也日渐败落。还说只有夫人手里有些玉器精髓。那赵明诚所藏金石中,有一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卧佛,一直不曾现世。”
李清照倒吸一口凉气,隐去惊愕,语气淡漠道:“不错,明诚是在青州藏了些金石,但那些金石早已在金人攻陷青州时,失于大火。我这些年流徙漂泊,几经盗窃、抢掠,手里的金石几乎流失殆尽。后来便将仅存的古书、古器寄放到了剡县,却因县衙里搜索叛逃的兵卒,已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无法寻回。所谓的积存价值连城的古器,更是子虚乌有。”
秋寒渐浓,一阵阵西风扑窗,隐隐有了尖凉之气。张汝舟待着无话。李清照觉冷,便将缠枝石榴花黄绫被拉好、盖严,想起明诚过世未满三年,她却改嫁,心里未免万分愧疚。
这张汝舟虽无赵明诚的风雅、多情,但自婚配以来,于生活细节上的种种照拂却比明诚施之更厚。便是有些忽冷忽热,让她捉摸不透;便是有些小细节,让她略有鄙薄,也不过需要她多些宽容、忍让罢了。世间事难得糊涂,聪明的女子总不要那么细腻,那么求全责备,才会赢取人生有限的幸福。她比他大几岁,总要有些大几岁的气度。想来想去,终至难眠,她便起床去了书房,秉烛誉正《金石录后序)。
重九登高之日,临安的百姓头插茱萸,结队爬凤凰山,登高望远,以祛百病。凤凰山是临安西南方的一片高地,北近西湖,南接江滨,形若飞凤而名。站在山顶,似将整个临安踩在脚下。李清照带着赵士程、孙玉夫、绿萝、银杏去爬凤凰山,除了车夫,还有两个小厮随侍。银杏不小心崴肿了脚,他们只有在山中的寺院里住了一夜,第二天黄昏时才赶回李府。
马车在大门前停稳,银杏在车前放了脚踏,扶着李清照下车,那边绿萝也扶了两个孩子下车。进入第三进院,到了正房门口,孙玉夫便扯了赵士程要去喂兔。俩丫鬟扶着李清照进屋,换了常服,来到门口,四顾不见绿杏,唯有晚霞低覆,使人压抑。唤来洒扫的小厮问了,无果,李清照纳闷道:“她说是肚子痛,脸色很差,天将黑了,还不见人,没的叫人挂牵。”
遂派银杏等数人出去寻找,心意沉沉地进入易安室。
静肃阔大的书房,完全依照青州易安室的布局设计。柏木烤漆书柜,上面摆满书籍。画框上紧绷着一排水绿色绢布。室外强大的光线滤过绢布,在屋内舒缓地蔓延,空气都成了新鲜的绿色,仿佛刚刚经过青草的濡染。李清照环顾四下,便又感叹弟弟用心良苦。
绿萝扶着主子坐了,烹茶奉上,听着主子唉声叹气的,便细声劝道:“大概她一个人呆闷了,去外头散会心,等会儿自会回来的,夫人莫要担心了吧。”
李清照轻轻颔首,见赵士程和孙玉夫在外面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便道:“到底是你们这些孩子精力充沛,下来凤凰山,我便困得走不动了。女人有了年纪,不服老还真不行。”
张汝舟从外面回来,由赵真服侍着换了常服,一进门便笑道:“我才刚走到门口,还在朝南望呢,未料夫人已在屋里了。”
李清照在绣凳上欠了欠身,亦是笑道:“官人今日赴同僚寿宴,可还尽兴?”
张汝舟拉了凳子坐下,摇头笑道:“这样的应酬实在头痛,身不由己啊!各种宴会无不是攀结、拉拢、炫耀,将时间浪费在这些繁文缛节里,无聊无趣。”
李清照的目光越过窗口跳跃的霞光,淡然道:“人生苦短,做好本分事,留得身后名。不要整天为那些有的没的计较,那样的话,便会折福损寿。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到头来什么都握不住。”
张汝舟幽深的目光低转着,轻轻笑了几声。夫妻们饮茶、闲聊,周边溢着隔膜的空气。芥蒂横陈面前,心照不宣。晚食时仍不见绿杏回来。李清照望着西窗外又大又红的落日,目现疑虑:“绿杏这丫头一向守时,乖得很,今儿这情形甚是蹊跷。”
张汝舟的目光滴溜溜转着,低头不语。
孙玉夫转着眸子,看了眼张汝舟,才道:“兴许她有了什么秘密,这才……”
“休得胡说!”李清照的目光比窗外琼花还清还透,凝着孙玉夫道,“绿杏十岁就跟着我,我看她像自己的孩子。这丫头心里若有事儿,必要知会我。”
回应她的是孙玉夫故做老成的一声轻叹,屋子就这样静了下来。风卷起帷幔,满屋乱窜,裹上人身,如寒冬来临。孙玉夫紧紧颈中鸾带,看看李清照,又偷眼看看张汝舟,撇了撇嘴。
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饭后不久,派出去的人皆无功而返,李清照顿时如堕渊底,命赵真、木易、绿萝等人连夜寻找。银杏崴了的脚还在痛着,一瘸一拐地应付使唤。李清照在屋里枯坐到子时,仍不见回信,心里便是山呼海啸。张汝舟陪坐,不住地劝慰,她也不理,心里冷沉、悲凉,对窗吟道: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又一日**雨霏霏,在空中扯起无数乱丝,风吹得落叶残红无限凄迷,正是病酒时光,困人天气。李清照又是一夜无眠,早早起来,略进了些早食,望着在窗口摇**的雨丝,怔忡道:“杏儿,你到底去了哪里?你怎舍得丢下我啊!”语毕,流下两行泪来。
绿萝在旁劝道:“绿杏姐姐必会回来的,夫人千万要宽怀啊。”
赵真在门口取了蓑衣,擦着额头上的雨星进来,抱拳禀道:“夫人,我等到处打听,皆无绿杏消息,我已命人张贴了寻人告示。”
“好,切莫疏漏一处。”李清照面色惨白,嘴唇也无一丝血色,怔忡道,“她一日不回,我便一日不放弃寻找。”幽然的一声悲叹,飘散在窗外的雨幕里。
赵真拜辞,赵士程进来,李清照便道:“怎么不去读书?”听赵士程说今日旬休,她便自责脑子糊涂,唤了他近前,命绿萝拿来一应梳具,亲自为他梳头。梳完,绿萝在旁夸道:“夫人真是手巧,这头梳得端的好看。”
赵士程跑去照照镜子,眉开眼笑道:“我最喜欢母亲梳的头了,头皮儿不紧,也不会乱。”
赵真在门廊下碰上打着雨伞的银杏和孙玉夫便道:“夫人脸色有些不好。”
银杏在廊下抖抖伞,雨水滴湿了一片阶面:“岂止脸色不好?心里才苦呢!只是一向要强,硬撑着罢了。她担忧绿杏,每天都自哀自怨,忧思成疾,吃了数副药也不见好转。”
孙玉夫噘着嘴闷声道:“那个张乳猪近几天都不在家,说是忙于公务,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