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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醒时空对烛花红 孤叶一片入沧海(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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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里的名字叫白菊,该是顶替了哪位官奴。

一阵风夹着沙尘而来,苦役们急忙眯眼,或举袖遮挡。

回途,四人轮流推着空车,小心翼翼地与重车让道,手脚磨出了血泡,奇痛难忍。走了一段沙丘地,车子进入上坡路段。几个人力气不够,差点随着惯性堕下深渊。多亏几个路过的男役帮助才不致酿祸。

上了高丘风沙更大,四周山峰迭起,平原错落,丘陵连绵,沙丘沙地散布。即便在这白日,远处也传来隐隐的狼嚎,唬得人毛骨悚然。李清照一个惊悚,单臂掌握的车把差点脱手,引得众人惊叫。

入夜,一连串的草棚和帐篷旁燃着通明的篝火,用以慑兽。李清照和女役们躺在一起,累得无法思量悲酸、委屈,浑身的骨头散架似的痛,躺下不久就酣然入睡。

夜里,被远处传来的惨叫惊醒,众人扰攘一阵,第二天消息传来,原是逃跑的人被狼吞噬。接下来的时日,李清照天天与发配的犯人和征集的役夫为伍,三餐是稀淡的米汤和发霉的馒头。干活时稍一迟钝便遭打骂,只要能动弹就不让歇息。昼夜温差很大,夜间一出门就会冻得瑟瑟发抖。陆续有人逃跑,无一例外地遭遇虎狼。后来,即便没有看管,再也没人逃跑。人终究是惜命的,哪怕蝼蚁般活着,也不想成为猛兽的餐食。

饶是如此,李清照仍每天每夜想着逃跑,许多种想法一一闪过,又一一否决。夜里有人偷懒,把大便拉在草棚旁,查出后挨了好几夜罚。之后没人再敢违规,大小便都要穿越平地,走下北坡窄小的石级,跌跌撞撞到定点处完事。李清照天一晚便不敢饮水,夜里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便寻伴前往。没有镜子,就以人为镜试着穿衣。破旧的役服多不合体,袖管太阔扎紧些,腰身太长收短些,不讲美观,实用第一。

这天没有太阳,风尘也不大,对面山崖上的花草清晰可见。地上白花花的盐粒嵌进干泥缝里,像在恶意拥堵沙蟹们的洞穴。植物渴死动物迁移,泥沙碎成沙粒,枯草丛疆域扩大。

早饭后整队出发前,监工高声训话:“今儿上面来了视察的老爷,一定要仔细些。听到没有?”

役犯们山呼:“听到了!”

李清照的伤指沾了水发了炎,又肿又大,以碎银打发监工才获准歇息,昨晚寻了牛蒡草仙鹤草涂在伤口,今早红肿消了不少,也不那么痛了。她站在竹墙边打量那位统治欲极强的壮年监工,发现他每次喊话后都要役犯们大声呼应,若呼声低些就再来一遍。若有臣僚呼应官家之效,他便得意扬扬。

“听清楚了!以前那些坏毛病必须改掉。早起听到响铃,必须起床。天黑听到响铃,才能收工。不许迟到和早退,生病也不行。晚食后可以自由活动,到亥时必须回去睡觉。时间这么宝贵,可不是用来磨洋工的!”

“我们,必须像犯人一样吗?”一个役夫鼓足勇气问道。

“你们有资格问话吗?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监工斩钉截铁地回答,接着道,“完不成任务的,夜晚就别睡了,罚抄书。我是可怜你们才选这最好的惩罚,也是防止你们这些傻瓜变得更傻的方法。虽然我觉得你们没救了,但也许还有例外。比傻更可恶的是满脑子的坏心眼,抄正确的书便可以矫正过失。早饭后开始干活,只干五个时辰,没中食。吃了中食容易瞌睡,一瞌睡就出事。瞪着我干什么?每天只干五个时辰,有七个时辰歇息,感谢菩萨吧!”

监工喊话完毕,李清照心如槁木地看着人群移向工地,悲伤思绪飘向天际,飘向远处站着的岗哨。这些岗哨一到夜晚就会撤去,因为夜晚没人敢逃跑,拿自己的肉身去喂虎狼的胃。她不敢想象自己失踪,一家人会急成什么样子?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赵明诚,想这个贵公子身边,必会有人投怀送抱。

她头一晕,猛地跌坐在草铺上,彻骨的伤心绝望,哭到浑身无力便又睡去,这一睡竟是一天,直到被雨声惊醒,邻铺的好心役妇为她带来了晚餐——两个窝头一壶水。

夜雨敲打着原本静寂的山野,虽是初夏,风依然掠起浓烈寒意。草棚里的油灯久久不息,女役们皆无往日劳累之态,披着厚衣或被子坐在破褥上,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吊梢眉的役妇摸索着碎银爱不释手:“那几位相府少爷好帅啊!还赏咱们美餐,银子,还有一晌歇息。”说毕,得意地掠了李清照一眼,意思是:偷懒,活该你倒霉!

李清照一个激灵坐起,觉得很冷,忙拉了被子披着,想朝廷数位宰相,不知哪几位少爷来到边塞施惠役夫了?所谓的视察,也不过由地方官陪着游山玩水,而后满载贿赂而归吧。

一个役妇叹道:“唉,穷人和富人,连爱好都不同。什么兰州黄河石,不过一些破石头罢了!”

李清照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赵明诚收藏成痴,忙直起身子问:“可有一位长得英俊的公子?姓赵,平素穿着白袍的。”

在她的记忆里,赵明诚对白色直裰情有独钟,四季不弃,春秋锦缎,夏天罗绸,冬天白狐金裘。夜晚,那一身纯白足以使月光羞涩。

吊梢眉役妇婧朝李清照啐了一口道:“哟!娼妇菊,啥时候惦念上相府公子了?难不成想让哪位相府公子娶了你?”

众人接着一阵哄笑,面上皆是讥嘲。替李清照包扎伤指的役妇风偏头看她,正色回道:“好像有人称呼白袍公子为赵学士,大概是个翰林学士吧。”

在这里她们相互呼唤役妇,后面缀上对方名字的一字。

相府,白袍,翰林学士,一定是他!菩萨,你让明诚来救我了!李清照脱兔般跳起,胡乱抓了外衣披上,撒腿往外跑。

“看啊看啊,娼妇菊去找翰林学士了!”吊梢眉役妇得意地呼叫。

李清照已走到草棚外,狠狠摇头,抛下身后的一片哄笑。

潇潇寒雨,漠漠长风。灌木和荒草拼命狂舞。一个闪电照亮李清照飞奔的影子,踏得雨水飞起,溅得很高。雨越下越大,她的破袄很快湿透,腿上沾了许多黄色淤泥,水珠顺着乌油油的发丝一滴滴坠落。又一个闪电,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嘴唇不住地发抖,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伤指陷进泥沙地里,冷痛漫向心底,坐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雨水哗哗淋醒了她:这样子能进萧关吗?能见着他吗?相府公子,萧关役妇,彼此之间竟是天水迢迢,无法泅渡!前面不远处传来狼嚎,她吓得一跳而起,泥水溅到脸上,也不擦拭。

回途雨更大风更狂,霹雳响在头顶。她却不像往日那样惊怕,只盼雨再大些,雷再响些,将她劈空,让她释放所有的伤痛。

一个人永远让她眷恋、伤痛,却永远无法让她得到,永远无法割舍和释怀,能不能让她解脱在这一场雨中?她在倾盆大雨中边走边想,脸上泪雨横流。

半个时辰后,李清照悄悄推开草棚的门,在一片黑暗中摸上自己的草铺。人终归无法摆脱执念!第二天早食后她便主动随着人群走向工地。

果不其然,半晌时赵明诚一行浩浩****而来,由一群地方官簇拥着到各处视察。卫队开道,快速合围,隔离安防,把闲杂人等都驱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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