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九万里风鹏正举 特地通宵过钓台(第3页)
“那句?哪句?”孙玉夫转着灵活的眼珠道,“知道了,就是那句……小妇养的。”说完,吐了吐舌头,挨了姑姑白眼,低下了头。
晚霞渐暗,雾色弥漫。富春江水声喧嚣,向世人昭示着它的深不可测。李清照看着两岸自说自话:“左边富春江,右边富春山麓,再向前走不足十里,就该是严子陵的钓台了吧。”
“这里是富春江风光最美的七里泷,前面便是严子陵的钓台,东汉古迹。”
木易说着话,推开舱门:“外面风景甚好,何不出来看看。”
李清照说着好,随木易出了船舱,前后左右瞻望,满面感慨:“当时的高士严子陵拒绝光武帝刘秀之召,拒封高官,执意来此隐居垂钓,这钓台因而闻名古今。想想严子陵的淡泊名利,我辈实在惭愧!”
木易指着富春山麓上的一片古朴建筑,说道:“那边半山腰处,便是严子陵的钓台。”
江水清幽,沿江的半山腰处,一片葱茏的山峦之中,一对奇峰屹立水涯。
李清照道:“玉夫,传令将船靠岸,去钓台观瞻。”
黄昏时分,通往钓台的路上游人已稀。木易等人在前面引路,李清照由孙玉夫扶着,拾级而上。五十三岁的妇人虽不见老态,但膝盖处吹了凉风,便有不适,步态显出些微的迟滞。
高约二十丈余的半山腰上,钓台分为东西两处。东台上巨石如笋,相传严子陵以此支撑垂竿,侧有平台,在此远眺,青山拥春江,俨如画卷。李清照一行无不惊叹。
观瞻钓台已毕,进入祠堂,天色已晚,木易点了火折子照明,孙玉夫焚香,摆祭,率众跪拜已毕,李清照边往外走边诵起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出了祠堂,山风凛冽,夜色浓稠,众人不由裹紧衣袍。迎面的石壁上有诗一首,李清照上前念道:“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李清照看罢,一抹羞愧之色滑落眸底。风嬉戏着往脖子里钻,她忙系紧披麾的鸾带。
中午,临安码头热闹非凡,行客如云,操着南北东西的方言,扰扰攘攘。
李清照晕船,面色苍白,由孙玉夫扶着登岸,呕了一阵子方才站起,却见一位娇俏妇人越众迎了上来,后面跟着一个十岁开外的男孩儿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李清照正觉那妇人和男孩儿眼熟,孙玉夫却朝前紧走几步,搡着那男孩道:“陆游,你来临安了?”接着向那妇人见礼。
名叫陆游的男孩儿眉目俊秀,一脸英气,身量已与孙玉夫一般高了,拉着孙玉夫手笑道:“多年不见,玉夫姐姐可好?”向李清照行礼:“夫人可好?陆游请安了。”
那妇人朝李清照福道:“陆门唐氏拜见夫人,给夫人请安。”
李清照上前挽住唐氏手,问道:“自越州乘船来临安的?”
唐氏双手握紧李清照,温柔地笑道:“自临安回越州,已经雇好船了,偏是我那侄女儿闹肚子,去药店买药回来,侥幸遇到夫人,这可不是缘分么?”回头示意那女孩儿近前,拉着手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儿唐婉,婉儿,快给夫人见礼,她便是我常说的易安居士。”
那唐婉玫红锦缎夹衫,墨绿锦缎裤子,头上双嬛,簪粉色绢花,粉嫩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看上去已是个小美人了,听了易安居士便有些惊喜,屈身行礼道:“夫人吉祥。”
李清照拉唐婉近前,笑道:“好可爱的孩子。”转面唐氏,“夫人好福气。”
唐氏笑道:“我这侄女儿,与那孽子见不得离不得,一对欢喜冤家。这次我来临安的店铺里收账,便带了他俩一起来玩,也好打发些时间。”
太阳很大,晒得两位妇人汗津津的,各取团扇遮挡。李清照对唐氏客套道:“既是这里有些营生,以后就常来走动走动。你那儿子实在不错,也好成为我两个孩子的表率。”
唐氏忙说愧不敢当,两人接着叙旧情,谈时政,拉家常,李清照方知,陆家原有产业在临安,以后必要往来的。那边,三个小大人儿也沐着骄阳相谈甚欢,直到赵士程随着木易等人雇好马车,将行李等物从船上搬运过去,悉数装好,返身来请。赵士程见了陆游亦是高兴。唐氏与李清照拜别时,说起越州人常常念叨易安居士,希望她抽空旧地重游。正巧那胡须灰白的船夫来讨雇金,听得易安居士四字,便朝李清照跪礼,说着有眼不识泰山一类的话。李清照扶他起来,身上已无所赠,便将一张写了《夜发严滩)的诗笺与他。老船夫上过私塾,已接了赵士程给的佣金,又接了花笺,如获至宝,捧在手中念道: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两位妇人急着赶路,四个孩子还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叨。陆游和孙玉夫说得多了,唐婉便嘟起小嘴儿,扯他衣襟,娇声娇气道:“还要说还要说,不说了会死吗?”
孙玉夫已到了稍解风月的年纪,仗着个子高,拿团扇点着唐婉头,笑嘻嘻道:“你是他的小媳妇儿吗?怎么不懂三从四德?哦,原是没读过四书五经。”
小唐婉的脸瞬间红透,掩面,跺脚,颤巍巍地去找姑妈了。赵士程追着道:“婉儿妹妹乃是名门闺秀,切莫与她一般见识,她就是那街衢里的小民女,没有教养。”
孙玉夫追着踹了赵士程一脚,骂道:“小民女也胜过你这小……”
“小妇养的”还未出口,瞥见不远处的姑姑便急忙改口:“小民女也胜过你这小肚鸡肠!”
陆游急追表妹,便和两人话别。赵士程见没了旁人,才瞪着孙玉夫道:“你才小肚鸡肠!”
太阳偏西时,李清照的马车缓缓停在李府门前。从婺州启程那刻,听闻姑姑叫她随侍,孙玉夫早将自小所见绿杏、绿萝的事务在心里过了数遍,甘愿尽心尽力地服侍姑姑,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勤快、要有眼色,这一路便将常随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若在往时,她便要等着丫鬟来扶,此时已纵身跳下车去,搬了脚踏,伺候姑姑。门上的李仁见了,便飞快地跑过来行礼、问安。门前洒扫的两个小厮亦过来行礼。
早有人进去通传,颜蓉已带着儿女出来,将李清照等人迎进后院,嘘寒问暖,自不待言,由小厮引着各人进入住处吃茶、歇息。李清照牵挂弟弟,连声问询,颜蓉道:“自去年开始,他便忙得摸不着北,察看皇宫新址,缮画皇宫殿宇,察度办理人丁,纠集各行匠役,审查资质。督导金银铜钢铁锡、土木砖瓦沙石等,搬运移送不歇。为节省开支,便拆了府衙闲散的墙垣楼阁,所有杂役群房尽已拆去,那些材料皆可挪用。如此省得许多财力,虽也不足,添的少些罢了。什么开渠引水,修路造桥,好则从城墙下引来了西湖活水,无须太烦。全亏一位名匠,一一筹划起造。”
各处各房整洁利落,门前花圃,窗外修竹,屋内器具,一一添置,一如既往。李清照刚刚进入正房坐稳,吃了盅茶,李方李圆悄不作声地拉了孙玉夫赵士程,到次间里热闹去了。颜蓉起身走到门外廊下,扬声道:“沐浴的热水好了没?多放些凤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