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山阑槛倚晴空 一蓑烟雨任平生(第3页)
李迒、赵鼎望望身后的千余人,目流狐疑,木易却上前一步,抱拳道:“请问小哥如何下山?”
那人指指林子左边道:“那里有一山洞,乃山民们子孙相承所挖,为躲避野兽所用,可直达建康北门。”
“好,带路!”木易眉宇顿开,暗自庆幸,道着谢,与李迒赵鼎一众,跟着那山民朝林子外走。千余人的队伍没有任何人声,只有风吹树叶飒飒作响,伴着清脆的鸟叫声。
江南细雨,一派迷蒙水色,仿佛这一场战乱,也都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夜半下了雨,冷冰冰地浇在建康城外的战壕里,雨打在尸首上,激起一层轻雾。土地已经变成褐色,鹰鹫围着尸体盘旋,欢快地享受盛宴。伤病员们在尸海里哀号,像迷途的野兽发出悲伤的泣吼。
黄潜善知任建康太守,闻变逃跑。木易带着几百名义士,李迒、李纲、赵鼎各带亲兵卫队,协助建康宣抚使陈寿光、户部尚书李棁、通判杨邦义守在城头,以箭矢、滚木、礌石、灰瓶、炮子袭击金军,并以神臂弓床子弩射向敌群,打退了金兀术的一次次进攻。
金营鸣金收兵,守城者得以喘息,将士们也不顾衣袍浑湿,或依在城垛旁吃干粮喝水,或伏在战车旁歇息,也有的实在累极了,坐到地上便呼呼大睡。
李迒抹了一把汗,对一旁远眺的木易抱拳道:“官家正在南迁,请师傅回去,协助姐姐他们随驾南去吧。”
赵鼎的脸上都是烟灰,抖抖被汗水和雨水湿透的战袍,对李迒笑道:“城里还有你的家眷,木易英雄留下,还是你回去吧。”
见李迒迟疑,木易看看附近的义勇团义士,催道:“有我等在此守城,你只管放心去吧,招呼好两家人,到了临安,别忘了来信。”
“那好,师傅珍重,赵大人珍重!待李某送走家眷回来,再与你们并肩战斗!”李迒盯着木易看了良久,又看看赵鼎的两鬓银霜,不由红了眼眶,将心一横,噔噔噔地走下城楼。
赵构带着后宫、侍从、朝臣,由三千禁卫军保驾,仓皇出了神霄宫。好在雨很小,时断时续的,遮蔽不了视线,阻碍不了行程。
赵构一行刚刚走出一里地左右,杜贵妃忽然跳下马车哭着折回,说是有贵重之物忘在宫里。赵构在后面喊着,她完全不听,刚走了一段路程,却被黑影里飞出来的数支箭羽射死。赵构在车上看得五官扭曲,狠狠抹去眼泪,也顾不得收尸,下令去建康南门,直奔临安。
李迒在细雨里抹去满头汗水,带着亲兵打马飞驰,老远望见别院门前一片扰攘。纷乱灯影里,李清照、颜蓉领着李方、李圆、孙玉夫、赵士程坐上了一辆马车。绿杏和丫鬟们各带细软另坐一车,另有十来辆车上放着家当、金石等,赵真等下人各驾一车。
众人惶急无话,且跟着李迒直追圣驾。所过处皆是哭泣奔逃的百姓,携儿带女一路仓皇。路上都是被遗弃的衣物、食物,鸡鸭牛羊四处乱撞,一只小狗奔逃着命丧车轮。井边丢着木盆木桶,池塘里惨草枯荷,水上漂着艳艳的帛锦。李迒的队伍接近南门时,遇到范宗尹带着自己和赵鼎的家眷赶来,乱哄哄的一队车马,思诚存诚的家眷也陆续赶到。数队人马先后出了南门,已远远望见赵构的队伍,便有序地追去。后面紧跟着无数的百姓,撒下一路哭喊、斥骂、埋怨声。
人群慌乱失措地拥出城来,如被暴风卷起的落叶。而李清照的马车正处于漩涡的中心,如被一往无前的洪流冲撞着,数次险被漩涡淹没。撕心裂肺的哭泣响在耳边,悲伤、恐慌的眼泪洒在车上。
两个大人四个孩子的马车很挤。颜蓉抱着李圆,车座前面的矮凳上坐着李方。李清照揽着孙玉夫,赵士程蹲在旁边矮凳上,随着马车的颠簸东倒西歪。孩子们倒是不觉难受,反觉有趣。
马车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好像随时都会被波涛卷走、淹没。李清照这两年畏寒怕冷,此时直觉得冷透骨髓,冷凄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到了许多背着包袱、拖着儿女、衣着褴褛的百姓。恐慌、辛苦、疲惫、悲伤、怅惘,各种不同的表情雕刻在他们的脸上。有的人打着伞,许多人直接暴露在雨水里。李清照像是突然跌进了万丈冰潭,颓丧绝望到了极点。
密密麻麻的人流看不到首尾,套着牛马的破车上装满了大箱小箱,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响。一个彪形大汉在挥鞭驱赶着牛群马群。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抱着哇哇哭叫的孩子,在凛冽的雨雪中解开衣襟喂奶。一个汉子挑着扁担,一头担着两三岁的孩子,一头担着萝卜和红薯。孩子头上顶着大得不相称的斗笠,见孩子哭了就丢给他一个萝卜、红薯让他啃去。
逃亡的车队缓缓出了城门,一直走到晨光笼着四野,雨也停了。李清照的马车在沙石路上剧烈颠簸着。四个孩子俱已东倒西歪地昏睡,颜蓉揽着一双儿女也在打盹。李清照不时回望后面的车队,怔忡、悲咽了好久。她轻轻挑起车帷,一阵寒风便扑了进来。孙玉夫在梦中哆嗦着喊冷,颜蓉睁开困倦的眼睛,打着哈欠问道:“姐姐不困么?走到哪了?追上官家的队伍没有?”
李清照抹着眼角道:“此处离建康大概五十里地,已与官家的队伍接尾。李纲大人的家眷追上来了。也不知赵鼎大人和木易在城上如何?”
颜蓉望见自己夫君在前面走着,心里便觉踏实,隔着车窗向后看看,对李清照道:“应当无事吧,姐姐别太操心了。”
逃亡的队伍十分庞大,另有三三两两的朝臣携家眷追来。忽一队飞骑越众追来,李清照借着朦胧的灯火定睛看去,不由变了脸色,忙推颜蓉:“怕是城破了!你看,那不是木易兄弟,赵大人,李大人么?”
一想着城破,两人心上俱起飙风,那种痛竟是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木易和李纲、赵鼎先后打马越众而来,后面紧跟着邹渊、邹润带领的义勇团义士。
待他们赶上来,李清照忙问建康如何。木易道:“我们在城头拼命,打退了金兀术一次次的进攻。那建康府守臣陈邦光、户部尚书李棁却开城迎进金军,通判杨邦义拒降,被金兀术杀害。我护着二位大人杀出城来……”
李纲和赵鼎俱是满面感慨:“若非木易英雄,我等命休矣!”
木易回望长长的逃亡队伍,语气悲沉:“金军新得建康,惧怕反水,如今正在屠城,坚壁清野,杀死了好多百姓。”
“若等建康安定,兀术必会追赶御驾!”赵鼎声音不大,却有着震耳欲聋的效果。风声肆虐,夹着落叶纷纷,众人脸色俱很难看。
李清照怆然回望,听萧索的风送来一片哭声,悲哽道:“太可怜了。”
逃亡队伍直走了一天两夜,饿了以干粮充饥,渴了随地取水。皇家车队由两班人马轮流昼夜驾驶,片刻不怠。大臣们的车马夫困得实在不支,有的翻进山涧,有的马死车毁人亡,也不敢片刻迟滞。大量的百姓队伍被渐渐抛后,越抛越远。
车队经过一座蔓延起伏的大山时,正值**雨连绵。车辆难行,骡马累得浑身冒汗,只有稍做歇息。赵构、隆祐太后、吴才人等分别由宫娥太监搀扶到一旁,头上擎伞,拉了锦幔蹲着方便。宫娥、侍卫、士卒等也都十万火急。孟夫人王美艳的马车紧跟着后宫队伍,丫鬟扶着她走到岩石后蹲下。少顷,归队者或披着蓑衣或打着伞站在雨地里,乌泱泱的一大片一大片人,在山林里、山道上逶迤了很远,远望像数不清的奔波蝼蚁。
李清照的马车此时正居队尾。她疲惫不堪地靠在车上,左右安抚着依在身边的孙玉夫、赵士程,心里的愁闷像响在车顶的雨声一样悠长。
颜蓉刚一掀开车帘,雨水便往脸上飞溅,举手抹了一把,见装满金石的车辆,在远处的雨地里静默着。车左右都是乱糟糟的人群,打着伞,披着蓑衣、麻布,几乎分不出尊卑贵贱。
建康之战,木易串联的几百名绿林义士或走散或战死,剩下的合并义勇团原有义士,也仅不足百十,跟着木易混在人堆里,任凭怎么拥挤,都不离车太远。
殿后的李迒牵着马站在路边,回望雨幕下的人群,蓑衣下的袍角已被泥水湿透。探马落汤鸡一般跑来,屈身禀道:“大人,此山叫莫干山,方圆数百里,是通往临安的必经之路。山左边和半山腰都是民居,百姓们听说金兵要打过来,多已逃亡,可在此避避雨再走。”说着,指向雨幕深处,“山右边有几个相互贯通的大山洞,乃山民开采、预防匪兵。山洞里各有无数溶洞,大概可容几千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