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多深恨断人肠 同是天涯沦落人(第2页)
这支送行的队伍很是庞大,吸引了渡口许多人的目光。雨落江面,泛起无数的涟漪。赵婉握住李清照手,谆谆叮嘱:“造化弄人,你与三弟不可伤怀过度。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国。韩信困于乡里,终成名将。苏秦游走多方,后成六国连纵。上天从不背弃有志之人。你们且安心静待,朝中自有我等与你周旋。”
董萍儿在旁道:“弟妹,你安心去吧。我会让你二哥多多进言,只望着有一日峰回路转。”
赵坤因病未来,他的一双儿女赵安赵乐替父亲送别。少年赵安面若冠玉,五官英俊,个头已超过赵明诚了,抱拳道:“古人有三起三落,叔祖不要气馁,孙儿期待你早日归来。”
赵明诚看着二哥的孙子已这样了,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心里不觉酸涩。
赵乐已是花季少女,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一袭粉色妆缎褙子,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她拉拉明诚衣袖道:“叔祖,请多保重!”
赵存诚的续弦姚氏拉着九岁的儿子赵祥,朝明诚道:“无官一身轻,叫我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自金人入侵以来,许多官员都逃跑了。”
她原本有些不着调,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都无人计较。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勉,赵明诚眼神暗淡,心如死灰。他雍容高贵宠辱不惊的仪表下,深藏了怎样的被逼挣扎的蜕变?怎样的不为人知不可言喻的痛苦?
内心强悍如同赵太君,也无力弥补三弟那疼痛的破碎,只握紧弟弟的手,竭自己所能,来温暖他那颗被抛进千里雪原一般的心。
大船抛锚,载人的客船和载金石、家当的货船徐徐离岸。赵明诚夫妇与木易、邹渊邹润等义士站在客船上,看着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
斑斓夕阳,映亮池阳李府门楣,群鸦围着镂空飞檐旋舞。
红霞在厢房里的**肆意流淌。李清照见了奄奄一息的母亲悲痛欲绝。母亲意识模糊,竟推着她问道:“你是谁?你是谁!”
丫鬟端来燕窝粥,李清照亲自去喂,老夫人也仅喝了几口,便紧咬牙关再不配合。看着母亲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目光浑浊,李清照转面朝向颜蓉,悲哽道:“才多少日子,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颜蓉在一旁陪泪道:“来到池阳不久,老人家就病倒了。原是路上受了风寒,吃了数副药也不见好转。李迒急了,到处贴告示、请郎中,不停地调换,可都不见起色。老人家这样,都是我们没尽好孝,还望姐姐担待着吧!”
李方李圆在门前嬉闹,欢声笑语从窗口飘进来。李清照望着窗口,拭泪道:“哪来的见外话?上伺候老下照应小,你已做得够好。只是母亲这样,叫人好生难过。待李迒晚间回来,商量个治疗法子吧。”闻闻母亲身上似有异味,便叫丫鬟抬来一木桶水,要为母亲擦身。
颜蓉上前道:“叫我来吧。姐姐老远回来,这几天就一直守在床前。这会儿也该歇歇了。”
李清照推开她道:“你就在边上待着吧,别妨碍我尽孝就成。”
颜蓉硬扯着李清照道:“姐姐不是说要常住的嘛,尽孝也不在这一会子,快让我来吧。别硬要和我抢功,若是你弟弟回来,又要不高兴了。”
李清照故做不悦道:“你若坚持和我抢,等李迒回来,可别怪我恶人先告状。”转念一想道,“怎么一直不见李迒回来?府衙里就那么忙?跟我们来的那些英雄,在这里可还省事?”
颜蓉黯然道:“不瞒姐姐说,李迒好几天都没回来了。金人攻破沧州,楚州守臣朱琳、泰州守臣曾班都开城降金。战事吃紧,从镇江到池阳,自池阳至荆南,皆紧急造船以备水战。跟姐姐姐夫来池阳的这一百来人,都在府衙那边住着,闻听金人要犯,一个个摩拳擦掌的。”
“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木易培训的‘水魅’,实战力很强,不如我说通他们追随李迒。”
“那当然好了!姐姐真是菩萨。”
二人说起战事,叹惋一阵,又为伺候母亲你争我抢,互不妥协,最后一起为母亲擦浴,整整换了三桶水,更衣、更换被褥等,一直忙到黄昏,待老母睡去,才来到门前台阶上远眺。
李迒带着护卫两名,自梧桐树旁急匆匆走来,一步步地踏上石阶。阵风突来,吹起地上落红,飘起喧嚣的尘灰。李清照不得不半眯起眼,伸出素白的手遮挡在面前。
李迒朝姐姐紧走两步,问道:“姐夫呢?小弟失礼,还望包涵!”
李清照笑道:“知道你忙于政事,何必如此见外?”
颜蓉在李清照身旁笑道:“姐夫一直在忙《金石录),我等不敢打扰。”
“好,待我去请他出来。”李迒边朝里走边道。压抑的骄傲,总是不经意地流露。曾是一个银袍长枪、从不识心机为何物的炽热少年,如今变成谨言慎行、谨慎为要的信义君子。
迎宾厅里,李迒夫妻和赵明诚夫妻分礼落座,进晚食已毕,丫鬟上茶,摆了瓜果。李迒已知姐夫被罢官之事,低声叹息,端起官窑的斑鸠茶盏抿了一口道:“兵营里传递消息甚快,陛下已迁往杭州,住在州治,以杭州辖县临安,改杭州为临安府。临行遣御营都统制王渊以总兵守平江府,御营中军统制张浚在吴江防扼,韩世忠防控镇江。杨惟忠守建康,刘光世守姑苏,范琼自寿春渡淮,引兵驻守淮西境上。如今,在临安护驾者,唯苗傅的赤心军而已。”
李清照凝重道:“但不知你这儿的防守情况如何?”
烛火映亮李迒沧桑的面色,暗沉里带着忧伤:“敌骑渐逼江淮,将士们皆怕不敌。是以天天申饬诸将,训习强弩。金人所长骑射,利于野战。我军所长水战。故此次对金,不宜平原野战,唯扼险用奇,方可击溃!”
李清照眼珠低转,却道:“古语防淮难,防江易。宋军虽于池阳、镇江之岸摆泊海船备战,而上流诸郡金人可渡处甚多,岂可不设御敌之计?”
李迒脸上的忧色更浓,低叹一声道:“怕就怕在这里,人心叵测。金兵所到处,官员逃跑、投降,毫无骨气。我除了竭尽全力守好池阳,还有什么办法?”
一直不语的赵明诚饮完一盏茶,朗然道:“去年冬天金军游骑出入陕西、河北,都统制王渊专管江上海船,每言缓急济渡,决不误事。今诸军阻隔,宋部沿江数万人,皆不能胜。一旦金人乘势渡江,大宋该狼狈到什么程度?”
李清照瞥一眼明诚,冷冷道:“预见不能超过平常人的见识,算不上高明。正如举起秋毫称不上力大,看见日月算不上眼好,听见雷鸣算不上耳聪。”
赵明诚知道她仍为“逃跑”心怀芥蒂,略有愧色,朝李迒道:“随我而来的百名勇士,多为前时解散的水魅,各个都可以一敌百。我和你姐姐要去赣江隐居,不如将这些人留在你这儿,加紧操练,以抗顽敌。”
李迒有些喜出望外,笑道:“这当然很好,只是……”
赵明诚道:“贤弟无须多虑……有你姐姐这位大才女,还怕说服不了这些忠勇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