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殷勤待与东风约 相思本是无凭语(第5页)
借人性之弱点,又将火线引向我?李清照实在不忿,将声音提高了八度:“陷害赵氏子孙,罪不可赦,请母亲一定要查明真凶,严惩不贷!”话是这样说,可店主已畏罪消失,去别处谋生,天下之大,如何寻找?李清照这样想着,不免心灰。
老郭氏心里痛极悔极,恨自己老来无用,在眼皮下纵容恶俗,害了自己孙子,只觉一口闷气在胸口堵着,憋得整个腹腔都在痛,又有一口气上不来,接连弯腰咳了数声,茉莉忙捶她后背,连说夫人莫气夫人莫气。
老郭氏想着上次狼蛊咒之事,又想赵家当年的权势和如今的贸易,必然树敌甚众,内鬼还是外贼,幕后黑手一定要查清!否则她颜面何存?赵府颜面何存?明州史家颜面何存?她被茉莉扶着坐下,喘着粗气道:“虽说青州赵府如今比不得当年汴京赵府,但还不至于花不起这点儿经费,老身一定要彻查此事!”
却见郭大乔对她冷笑道:“三弟妹这是怎么了?谁不知李府家大业大,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她这话语意极其暧昧、阴损,明指李家可以协助查贼,暗指李家买通店主下毒,为其女儿扫清路障。李清照气得发抖,再也不想争辩,她天生没有钱怡的辩才,对郭大乔甘拜下风,朝老夫人福了一福,转身离去,一到门外,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接下来的时间,虽说彻查黑手无望,紫琪却由李清照暗中调配曼陀罗解毒,坐完月子后十来日,身子已渐渐痊愈。中秋节前赵婉回来探亲,赵府狠狠热闹一番。赵婉临走,老郭氏拉着女儿手,悄声道:“有些事,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紫琪这样年轻,再次怀胎不难。难的是你这三弟,事事要看李氏脸色,以李氏之心为心,以李氏之境为境,从不宿在偏房……”
赵婉在台阶上挽住母亲臂,低声笑道:“母亲糊涂了,哪有女儿笑话娘家的?我整天想着让三个弟弟重被起用,只是时机未到,着急不得。至于家事,母亲就该拿出主母的威风来,三弟焉能忤逆?”
老郭氏有了主心骨,将脊背挺了挺:“嗯,我再听婉儿一回吧。”
赵婉走后数日,院里未免陷入冷落。这日东篱菊黄,香远益清。茉莉扶着老夫人观赏,边走边笑道:“夫人叫三少爷轮流居住正偏房,可他偏是夜夜住在正房,真真委屈了姨娘,夫人就该另想法子才是。”
老郭氏走得久了,脸上汗津津的,以帕擦拭:“儿大不由娘啊!”忽话锋一转,语气强硬,“可娘也由不得他!”
秋雨哗哗如注,点缀着秋夜的冷寒。赵明诚受邀赴宴时并未下雨,因此穿得单些,宴后回途天气突变。虽然被青纱轿送回,但外着锦缎袍内着一件软罗衬衣实在冷寒。在府门前下轿,见几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轿夫裤脚已湿透,溅了很多泥水。守门的小厮忙打着伞过来,他命引轿夫们入内、沐浴更衣,在府上歇息一晚。轿夫推辞不过,看看雨越下越大,便连声道谢,恭敬不如从命了。赵明诚看着门人引轿夫走进连着街门的左一排南房,拐向杂役住房,自己撑着伞进入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后院,冻得不住发颤。但听得四面水声一片,无数水流顺着屋檐飞溅下来,在阶下形成旋涡,又弥漫开去。他进入廊檐下,边收伞边回望雨幕,愣了会儿神,刚走到楼梯口被母亲拦住,硬是拖着他推进紫琪的厢房,茉莉手脚利索地在门口加了把大锁。
“做什么?快开门,让我出去!”赵明诚用力拍门,嘶声呼喊。
紫琪并不像往日那样在灯下绣花,正呆呆地望着灯影发怔。秋菱和彩虹在一旁坐着劈绣花线。主仆们见赵明诚进来顿时慌了,秋菱和彩虹将线弄得乱作一团,忙不迭和主子一起行礼。赵明诚终究心中有愧,将紫琪扶起,稍稍掠了一眼,急忙转面,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面色僵冷。
紫琪忙示意两个婢子退下,见他衣着单薄,未免心痛,斟了热茶,递到面前。两人目光轻轻一碰,各自躲开。他的歉疚,她的哀怨,在静寂中相互激射。她语声低缓,递上茶盏:“秋寒浓重,三郎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窗外雨潺潺,秋意阑珊。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叹一声,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望着她道:“人生苦短,许多事都阴差阳错。我早已说过,此生不可负她。你又何苦,如此偏执?”
紫琪一忍再忍,眼泪终是涌了出来:“可你我……终归有了……我死心塌地跟着三郎,到底有何差错?”
有何差错?女子倘若心有所属,便可以不管做奴做妾,不管风霜雨雪,誓死追随。如此痴情重情,能有什么错?
他盯着她看,神情复杂,有愧有怨,话外有音道:“无论如何,错的终归是男子罢了!来来来,我这里与你赔礼了!”说着赔礼,双手相抱,朝前探身,姿势僵硬,神情不可捉摸。
饶是如此,她亦泪崩,哽咽道:“三郎原是不待见我的,我却一意追随,看来都是我错了吧!三郎不赶我出府已是天恩,哪个要你赔礼?”
他告诉自己不要心软,可听她这般说话,这般哽咽、抽泣,心已软了许多,又见她梨花一枝春带雨,颊上两团红晕益盛,衬得益发妩媚,楚楚动人。
只可惜,她不是她!
这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正侧室之分。这是他心目中的绝世才女与俗世女子的分别。他有何德何能拥有了绝世才女,已经负了她那么多,绝不可继续伤害她,否则天理难容。可是,要他如何处置眼前的痴心女子呢?在心里盘桓已久的大胆想法再次突现,他定了定神,上前几步,扶她入座,轻声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讲……”
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顷刻驱散了心底严寒。她扭头迎上他灿若明霞的眸光,饱含期待道:“三郎请讲。”
他转而蹲到她面前,她唬得急忙离座,就要下跪,被他按回原位。他就那样蹲着,对她形成仰视的角度,目光坦然,语气恳切:“我想禀明母亲,将你收做她的义女……”
紫琪还没吃透他的话意,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听他继续道:“将来为你找个好人家,办份好嫁妆嫁了……”
她再也无法抑制激动的情绪。娇弱的身子陡然从椅子上滑下去,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洇湿了脚下一片锦毯。
仿佛经历了千载风雨万代秋,她终于止住哭声,抽抽噎噎道:“我知道,姐姐样样出色,样样都比我好。她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不了。你看她的眼神都与看我不同,这是我和她的本质区别。各有各命,我不怨你,也不怪她……”她似乎气息不够用,缓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因为爱过你,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只因爱过了,别的人再也替代不了,因为,别的人都不是你。我不要求你对我如何,只要能远远看着你,听着你的声音,便已满足。去年至今,你看我如何?可就这样也不行,你还是要赶走我……”
赵明诚听得呆了,见窗外雨丝连绵,如同斩不断的烦愁。
老郭氏披了氅衣,由茉莉扶着站在窗外,此时忍不住拍窗怒骂:“逆子,你要气死我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善孝为先,试问你如何做的?”
赵明诚在窗内愤而应道:“万恶**为首,母亲在诱子作恶吗?”
“逆子,你打小就会无理强辩,也不怕下人们笑掉大牙!”
“母亲,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要这样为难儿子了!”
风雨助愁,铿锵有声,似无数战鼓在擂响,掩去了母子二人的隔窗对话。大门上的铜锁依旧故我的姿势,像忠于职守的卫士。
楼上的雕花窗里灯火悄悄燃起,摇曳烛影映着李清照单薄的影子,素衣飘飘,袅袅如仙。裙幅在地板上拖长,心底是荒原般的凄凉。
自此,夫妻们从冷战到和好,从和好到冷战,来来回回,大才女终向世俗低头,终于明白,爱之一字,不过是成全、包容、忍耐、接受。
赵明诚妻妾相安的日子,便这样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