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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藏起的精灵(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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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藏起的精灵

唐杜佑《通典》说:“歌舞戏有《大面》《拨头》《踏摇娘》《窟礧子》等戏。……《窟礧子》亦曰《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乐,汉末始用之于嘉会。”

一 傀儡舞袖,还是宋时明月

农历二月初一,城里有“拦街福”的旧俗,人们抬出东瓯王游街祈福,各色小吃、民间技艺,都汇拢在广场上,市民“嬉嬉盱盱看看戏”,酬神娱人,热闹非凡。最大的排场是两个戏班演斗台戏,这是“大戏”。“木头戏儿”这类“小戏”也必不可少,简陋的戏棚前挤满了人,以小孩多,有抱在手上的,有骑在肩上的,大一点的孩子就甩开大人的手,一个人顾自挤到台前,睁大了眼睛看。

只见几个艺人在一块幕布后露出双手和脑袋,一边唱一边五个手指灵巧地把系在木偶身上的几条丝线拉来钩去,台上那些木偶人举手投足,舞枪弄棒,一招一式,仿佛真人表演,不禁令人惊奇叫绝。但是戏散了,也看不明白此中的机巧,这也正是傀儡戏吸引人的地方。

傀儡戏,也称木偶戏,有杖头木偶、布袋木偶、提线木偶,最常见的是提线木偶,古称悬丝傀儡。“木头戏儿”是温人对傀儡戏的俗称。乡语总是贴着事物讲,声色滋味全在里头了。

一个地方崇尚傀儡戏,也是一个地方的历史镜像。

温州是古瓯地,“东瓯王敬鬼”“故瓯俗多敬鬼乐祠”。叶适在端午节看龙舟,有《永嘉端午行》诗,云:“岸腾波沸相随流,回庙长歌谢神助。”浓郁的巫风透过千年的岁月依然可感。这是温州的老底子。宋时,温州已很繁华。北宋诗人杨蟠《咏永嘉》诗中描绘温州:“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是处有花迎我笑,何时无月逐人游。西湖宴赏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建炎四年(1130年),赵构避金兵浮海逃至温州,以“州治为行宫,朝见如旧仪”,甚至太庙也迁来温州,这其中“乐作”和“乐舞”必不可少。宋室南渡,大批的皇族勋戚、官僚豪绅、百戏伎艺及卖艺的“路歧人”随之南下,温州显然是继临安之后的第二个风月之城。

这大宋的风色泄入东瓯的千年风土,总要出点什么,于是南戏——中国最完整的戏曲形式在温州形成。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说:“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

现存最早的南宋温州九山书会创作的南戏剧本《张协状元》第五十三出有一段借鉴傀儡戏“舞鲍老”的舞蹈场面:

〔末拖幞头,丑抬伞〕(末)正是打鼓弄琵琶,合着两会家。(丑午伞介,唱)

〔斗双鸡〕幞头儿,幞头儿,甚般价好,花儿闹,花儿闹,佐得恁巧,伞儿簇得绝妙,刺起恁地高,风儿又飘。(末)好似傀儡棚前,一个鲍老。

戏曲是一条大河,不知有多少条涓涓细流婉转而来汇聚而成,傀儡戏是其中一支古老的源头,最早可追溯到先秦的偶人像尸。而傀儡入戏,是一个事物蓬勃的气息弥漫开来,附着在另一些事物上。可见,宋时温州傀儡戏已空前繁盛。

看宋人弄傀儡,还是要翻翻那几本老书。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条说:“枝头傀儡任小三,每日五更头回小杂剧,差晚看不及矣。悬丝傀儡,张金线、李外宁。药发傀儡……”吴自牧《梦粱录》“百戏伎艺”条说:“悬丝傀儡者,起于陈平六奇解围故事也,今有金线卢大夫、陈中喜等,弄得如真无二,兼之走线者尤佳。更有杖头傀儡,最是刘小仆射家数果奇,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姬大仙等也。其水傀儡者,有姚遇仙、赛宝哥、王吉、金时好等,弄得百怜百悼。”

吴自牧《梦粱录》“伎艺”条释傀儡: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故事,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朱姬大仙等是也。这时的傀儡已可敷演完整的故事了。

宋时傀儡除了在勾栏瓦舍里表演,还有宫廷承应。《东京梦华录》卷七,皇帝驾幸临水殿观争标赐宴,殿前设水傀儡。《武林旧事》卷一,理宗天基圣节,排乐次再坐第七盏,弄傀儡;第十三盏,傀儡舞鲍老;第十九盏,傀儡群仙会。卷二,“元夕”观灯,御座下设了大露台,百艺群工,竞呈奇技,连宫女和太监皆巾裹翠娥,扮成傀儡,缭绕于灯月之下。节后“舞队”百余支,全棚傀儡就有七十队之多,锦绣连亘十余里,香尘尽处轻霞升腾。卷三,“西湖游幸”与民同乐时,也有水傀儡。卷八,“人使到阙”,赴守岁夜筵,用傀儡。

翻书页,似出入于宋时的勾栏瓦舍,看尽傀儡色目,不得不感叹此伎为宋人所重,是因时人所好,可随意施为,出奇制胜,代有能人,流行汴京又延至临安,而后散入南方,其风光不下于杂剧散乐。

德祐二年(1276年)二月,北方战争的云团席地而来,临安的勾栏瓦舍,似一棵花树经了倒春寒,半作践踏,半作无主飞花散了去。孕育了南戏的温州,潜藏在泥土里的戏神,保护了每一粒戏曲的种子。

到了清代,温人搬演傀儡戏的风习还是非常浓郁。徐珂《清稗类钞》说温州“土俗尚傀儡之戏,名曰串客”。郭钟岳一首《瓯江竹枝词》,把傀儡戏的风色写绝了:“台前灯彩衬高低,串客衣衫亦整齐。傀儡登场频一笑,有人暗里费提携。”瑞安士绅张棡喜欢看戏,习惯把看戏的经历记下来,还编了一本《杜隐园日记》。有一晚他去温州城里看傀儡戏:“光绪廿八年(1902年)三月十三日晚,陪周弟到前街万人殿看‘串客’,至殿则来往行人如蚁。殿中四处点灯结彩,颇极辉煌,‘串客’则尚未登场。”文中可见“傀儡戏”是在庙中演出,观者如堵,非常热闹。

历史的罡风不知吹散了多少事,但弄傀儡的风习至今在东瓯大地上流**。温州的泰顺、苍南、平阳一带,还有许多艺人坚守这个行业。这些弄傀儡的艺人,他们前生就是李外宁、乔三教、卢金线、张小仆射,今世是蔡祖三、毛显气、雷美银、潘小友、周尔禄……或许,我前生也是临安勾栏瓦舍里的一个看客。

二 傀儡一笑,有人暗里费提携

木偶戏是一朵开在乡土里的花。戊戌年的农历七月初八,临近中元节,我去泰顺看木偶戏。踩着这个节点去,是想看看那片种花的土壤,看看种花人,和那些爱花的人。

泰顺在温州西南境,南接福建。洞宫山脉与雁**山脉在此交临。车过了分水关,分明进入了另一片疆域。中唐诗人顾况说此地是“万里之荒古”。清林鹗《分疆录》里描绘乌岩岭有“熊虎之所游,蛇虺之所蟠,惴惴焉虞有不测之祸”。大自然的蛮荒之力主宰此地大可以想象了。群山巍巍,旷谷幽回,开垦曲致的田垟、横卧溪谷的廊桥、伏于山地的村落,不时映入眼帘,这些自然与人文千百年来相互辩证洗礼的痕迹,给莽苍的山野增加了一份明秀与质朴。

原始之地人口的繁衍,大多跟避祸有关,泰顺也不例外。安史之乱后,唐室逐渐衰微,藩镇割据下,各地赋役繁重、动乱频发,流亡入山者甚多。靖康之难后,宋室南渡,泰顺也迎来“生齿日繁,文物渐盛,科甲肇兴,人才辈出”的时期。

泰顺山势百折,又当东南要冲,势必成为盗匪必经之路;而峰峦层叠可藏匿,山海寇发时,祸及泰顺生民尤其惨烈。泰顺得名也与兵伐有关。明景泰三年(1452年),邓茂七、叶宗留在浙闽边界发动农民起义,朝廷派兵镇压后,遂置县,景泰帝赐名“泰顺”。所谓“国泰民安,人心归顺”只不过是皇帝个人内心的安抚,当地生民的抚慰又来自哪里呢?

三魁、罗阳、筱村、司前、百丈、库村……眼前闪过的地名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都跟傀儡戏有关。看傀儡、做傀儡、弄傀儡的人都生活在这些村子里。想到此,眼前离离的草木也幻化为偶,伸胳膊踢腿,眉目流转,在眼前舞将起来。

我们去的是雪溪乡桥西村。蔡祖三的长春木偶戏剧团正在村里演出。

到了桥西村,已是正午。一条大溪从高山峡谷中奔涌而出,湍急地流过村庄。阳光直射下,溪面白茫茫的一片,像下了一场雪。村里一些房子的墙上贴着一张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公演太平戏(木偶戏)时间为农历七月初八至十四日……敬请村民素食。遇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和一个正快速跑向少年的男孩,我跟着他们走。

在两排水泥房中间的过道上,看见了戏台。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棚架,左右围上红布,搭起彩额,两侧贴着一副对联——“玉楼天半笙歌起,蓬岛仙班笑语和”,横批“传神写意”。台下的长凳都是村里人从自己家里带过来,整整齐齐排出十多米远。神的銮驾在后头,面朝着戏台。

后台拥挤,只能侧着身跟悬挂着的木偶们平排站着。问离我最近的一个黑瘦的男人,台上一共有多少个木偶。他说,六十身。又问,班主蔡祖三是哪一个。他说,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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