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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清有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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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金扬生活的宋朝,是“现代的拂晓时辰”,中国文明的花正放。陈寅恪先生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别的在此不列,就说宋朝出现的大量研究万物的谱录,如《墨谱》《香谱》《荔枝谱》《茶录》《梅谱》《菊谱》《蟹谱》《橘录》《昆虫草木略》《禽经》《促织经》,等等。去看看《四库全书》收录的谱录,几乎都出自宋人之手,且不说指南针、活字印刷术、火药的发明。宋人对万物充满好奇,是一个“格物致知”的时代。两宋的海外贸易比唐代更积极。宋朝开国不久,宋太宗就“遣内侍八人赍敕书金帛(丝织品)分四纲,各往海南诸蕃国,勾招进奉,博买香药、犀牙、真珠、龙脑。每纲赍空名诏书三道,于所至各处赐之”,以现在的话说就是招商。苏轼曾称赞吴越“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象犀珠玉非浙江所产,显然是诸国的舶来品。宋室南渡后,北方被辽、金所占,浙江成了东海航线的主干道和南海航线的重要分支,海上贸易就转移到明州(宁波)、泉州、杭州、温州等港口。这就是叶金扬发明中国珍珠养殖技术的文化背景。

叶金扬的身世不详。历史机微难测,在百年、千年的尺度上,真正重要的事件可能发生在那些被漠视的人之间。可以想象,叶金扬是一个农民,与大多数的吴越人一样,种桑养蚕也撒网捕鱼,不然也会留下一本《珍珠谱》。

叶金扬的信息最早来自海外。

一八五三年,美国麦嘉湖博士在艺术协会杂志上发表论文《中国的珍珠及珍珠制造》。一八五六年,英国领事海格在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期刊上发表了论文《中国自然及人工珍珠生产》。

我看了这两篇调查报告的译文。文章没有想象力的沟回曲折,没有文字的乔装打扮,字里行间,两位外国人在德清两日的忙活一目了然。以麦嘉湖的话说:“经过连续两天的调查,所获得的以下结果应该是可信的。”

十九世纪中叶的中国,是一个怎样的时空?鸦片战争后,宁波被辟为“通商口岸”中的一个,江北岸临水的三角地带成为外国人的居留地。这些外国人在中国从事丝绸、茶叶、瓷器、棉、鸦片等贸易,还有传教。“人工养殖珍珠引起居住在宁波的外国人注意好多年了。”他们的注意力来自当地富商帽子上镶着的珍珠,最初认为是假的,后来发现都是真正有价值的珠宝,而且是相邻宁波的湖州及周边城市的重要贸易品。

英国人海格和美国人麦嘉湖最终把关注付诸了实际行动。他们为此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比如,物色了“当地一个聪明人”作向导,“居住在宁波的美国内科医生”帮助做了前期的准备。他们的旅行包里除了笔记本诸物之外,应该还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可以迅速打开河蚌并取出珍珠。

一八五一年的冬天,应该比今天冷,或许正在下一场雪,但可以确定京杭大运河没有冰封。海格和麦嘉湖与那个“当地的聪明人”一起从宁波出发,走水路,三天后到达了湖州德清的钟管和十字港。“这两个乡镇位于浙江北部、丝绸生产区——德清附近。”

宋人葛应龙语:“县因溪尚其清,溪亦因人而增其美,故号德清。”德清是一个山光水色和人文交相辉映之域。十字港是浙北杭嘉湖地区最重要的水路枢纽。南达杭州,北经湖州直达太湖,东经荷叶浦与京杭大运河相连接,西经东菬溪可达天目山。宋代以来商贾云集,是行旅者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

冬天,莫干山的苍郁之气全部倾倒下来,浙北杭嘉湖平原乡村萧瑟中平添了一份静谧和富足。两位从海上来的异国旅行者,只对当地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河塘有着探险般的兴趣。他们的高鼻梁蓝眼睛定会引起当地人的警惕,幸有当地人从中周旋。三人或乘舟,或行于堤岸,进入小桥流水人家,搅动冬日宁静的河塘。他们以打开一个河蚌的方式进入中国江南最隐秘的部位。

海格和麦嘉湖在德清采取了口述和实地取证相结合的方式“大范围展开工作”,各项记录做得非常细致。但麦嘉湖显然比海格专业:“5月或6月的时候,将距离城镇30英里外的太湖中大量蚌类装进竹篮运来……珠核的引入是一个相当谨慎的操作过程。先用珍珠母制成的小铲子将贝壳轻轻打开。将软体动物的其他部分用小铁针仔细地从贝的表面分离开来。把异物放在竹棒的分叉点,连续不断地引入蚌体内……几天后,就会发现贝体开始出现一层膜状物……11月,要用手工方式将贝壳小心收集起来,先将肌肉部分清除,然后用锋利的刀子将珍珠剖出。”

现在我们感受到他们此次旅行的兴奋点了。浙北冬天刺骨的寒风和河水并没有让他们的手指失去灵活性。乡民看不明白他们写的“游记”,这种像蚕吐丝一样连绵不断的写法,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真像春蚕啃食桑叶。海格和麦嘉湖“最终获得了能够展现生长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贝壳”。

德清珍珠养殖技术的源流也是要调查清楚的,这是两位博士做学问的专长。此时十二世纪的叶金扬穿越到十九世纪的海格和麦嘉湖的笔下。海格写道:“这一方法是由叶金扬发明的,他是公元1200—1300年的湖州当地人。叶金扬死后,为了纪念他,后人在距离湖州26英里的一个叫小山的地方为他建立了一座巨大的寺庙。这座寺庙至今存在,且每年都会举办纪念活动。”今人考证,“小山”就在今天武康镇龙胜村,小山麓古有小山寺,又名翠峰寺。现只留下遗址。而南面一个叫“小山漾”的湖泊,仍保存着珍珠养殖的传统。

海格和麦嘉湖应该是在德清的第二天到了小山,他们在当地一本书中的一篇关于区域贸易的文章里看到养殖珍珠的工艺流程,但此书不卖给他们。或许这是他们在德清遇到的唯一挫折,但由此他们知道了珍珠贸易在这里是垄断生意,其他乡镇或者家族要加入珍珠贸易,必须要在叶金扬寺庙举行祭祀活动,还要捐款给寺庙。这相当于认祖归宗,承认叶金扬是此行的祖师爷,这是行规。“这些东西都是第一次为外国人所见。”海格不由感叹。可见他们此行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海格和麦嘉湖在德清的时期,湖州及周边城市大概有五千多人以养殖珍珠为生。清末,养殖珍珠技术没落,直至技艺失传。“春水龙湖水涨天,家家楼阁柳吹绵。菱秧未插鱼秧小,种出明珠颗颗圆。”明人伍载乔诗中的德清周边农家养珠情景遁入了时间的深处。

麦嘉湖在文末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那些聪明的同胞们也许乐意承担起这份事业。珍珠工艺是最容易改进的,比如以前必须从事的危险潜水捕捞现在也不需要了;通过珍珠贸易或者制造技术,人们可以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相比于珍珠给人类带来的福音,这只能算其中微不足道的收获。”

一场战争,必是一场争夺。以一朵美丽的罂粟花而起的战争,挟裹了东方帝国的万物卷入汹涌澎湃的大西洋,珍珠只是其一。史景迁等海外汉学家认为,鸦片战争将一个原来一直脸朝内陆的国家转了一个方向,开始直面大海。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叶金扬”“下西洋”后,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重返故乡,回到德清。也是这个叫“欧诗漫”的珍珠博物院的另一个缘起。

德清两日,遇上海格和麦嘉湖的两日。看珍珠,也看一粒珍珠折射下的历史碎影。离开时,一只朱鹮从下渚湖飞起,雪白的羽翼,像一封宋朝来信。

二〇一九年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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