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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张纸(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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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来自宁波、上海、温州、青岛、大连、苏州的老板,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闪亮,在涌动的河流中像一条条滑手的鲶鱼。

瞿溪街每天的纸市开市了。

一纸上市,百业俱荣。“兴旺老板,走来看看,上等的四六屏。”“顶好的货色,血本出卖。”“蔡老板,过来过来,我家纸你是信得过的。”这些话像烤热了的糕团,一把一把往喧闹的街上甩,恨不得粘一个老板到自己的纸摊上来。人潮中的老板被一拨人拥到这家推到那家,被一双双手拉到这儿扯到那儿。老板始终笑眯眯的,不发一言。跟在老板身边的伢郎,才是老板的眼睛和嘴巴。伢郎看纸像相一头牛,扳开牛嘴看牙口,还细细摸骨头。伢郎看纸看厚薄,看柔软,看韧性,看色泽,最后还数一刀的张数。然后定档:一档是小姐,二档是贴身丫鬟,三档就是烧火丫头,有些根本找不到婆家,只能贱卖了。

这条街是一个自由市场,所有的货物买卖可以讨价还价。那些日用品的价格几乎是一成不变的,除了纸。纸价是自由得离谱,在买卖双方的嘴里抿来抿去,仿佛是一块糖,滋味无穷。

上海的黄金龙老板背着手走到六指叔的纸墙前。他是六指叔的常客。

“阿兴,看看六指头的纸,他家的纸我放心。”老板的眼光一递,连着眼里那一点儿闪烁,伢郎都接住了。

“好嘞!”一道金光在一条缝隙里一闪不见了。

伢郎阿兴拎了一捆纸,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肘一压,纸捆一下子从腰身缩到膝盖,紧扎的篾条松开了。手肘一放,压得密实的纸张蓬松开来。动作像老练的男人,扯了女人的肚兜带,直抵温软。从中间抽出一刀来,手一掀一捻,纸张的韧性、厚薄、粗细,都在伢郎的心里了。

“六指头,这刀里有破张。”那一张只缺了一个角的“破纸”被抽出来放在纸墙上,一缕风吹来,不知被卷到哪儿去了。

六指叔的心也被这一张破纸吊起来半天高,隐隐不安起来。平日这个阿兴可没有查得这么仔细:“凑巧,凑巧有一张。”

阿兴又从底部抽出一刀来。手指蘸蘸口水,开始数起来。

“六指头,这刀只有九十九张。”

“再数数,你会不会数错?”

“那再数一遍。”

“还是九十九张。”

“皇天啊!老老娘(老婆)……黄昏……拆纸……眼……看……糊了。”

六指叔这句话抖得断成一截一截掉下来。

一旁的黄老板开始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了。那张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让人越加看不清神情。

“六指头,这就是你不对,我一向对你信任,也是纸行的老客,你可不能蒙人,以前我都没点(数)你家纸,一年我损失有多少呀?”

“黄老板……”六指叔的话像枯木被折断再也接不上。

“你这样的纸只能定为二档纸,本来是三档。”

六指叔的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絮,咽不下吐不出。六指叔心里明白,这“偷张”传了出去,日后在瞿溪街是矮一个头的,不论是纸还是人就倒了“字号”。虽然“偷张”是公开的秘密,但被发现了就像被踩住了尾巴一样难以甩掉。

老板又给伢郎递了一个眼神。伢郎又接住了。

“六指头,你不晓得,昨天上海的纸市场价格塌完了,听说今天还在塌,这个价格买你的纸,我老板已亏死。”

伢郎的眼睛仿佛加了润滑油,在自己的轨道一转,能量马上传导到那张嘴上,一开一合,露出一颗金牙,好像一把小刀,金光一闪,就从纸上刮走一层金子。然后把夹在耳朵后的红笔一拿,在纸捆侧面写上“胡昌记”行号。

六指叔动了一下嘴没说出话来,挑起纸就跌跌撞撞地往指定的收购点走去。六指叔明白这是纸老板给他找台阶下,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要感激人家。街上谁人不知道六指叔的纸好,验纸时被查出缺张就算他走了霉运。

一场自由买卖结束了。伢郎的最后一句话是整场“智斗”的要害,前面你来我往的话仿佛都是为引出这句话铺路的。有时候纸农过足了嘴瘾,脑袋里那几个有限的词语用完了,这句话就出现了。纸的价格来自上海十六铺码头,随黄浦江的风云而变幻,山里的纸农看不见那里风云变幻的样子。从上海的瞿溪路飘到温州的瞿溪街,那风云就变成了一张纸的厚薄。

六指叔从胡昌记的收购点出来时,有点恍惚,眼睛从一排排店铺掠过,竟然想不起要买些什么带回家了。他踩着一地的棉花走出瞿溪街,竟然走到了临街的瞿溪河边。

河埠头上,一条船正在装纸。

从山里来的水都在这条河里。

纸就顺着这条河走出去。

二〇一七年六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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