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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藏起的精灵(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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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祖三的长春木偶戏剧团有七个人。前台提线三个人,分别是仕阳镇双桥村的蔡祖三,四十六岁;筱村镇翁山乡外洋村的翁士升,五十二岁;罗阳镇洲岭村女艺人雷美银,五十三岁。后台乐队有四个人,分别是仕阳镇雪临村的毛显气,拉京胡和吹唢呐,六十九岁;雅阳镇松阳村的郑炽芽敲锣,六十九岁;福建福鼎西阳村的马钰存打鼓板,五十一岁;仕阳镇东溪村的林赛兰拉二胡,五十四岁。把戏班里七个人的属地连缀起来,就像一朵花儿,花瓣曲曲折折打开几乎覆盖了泰顺整个山境。这朵花的根脉,也就是老一代艺人的哺育之功清晰可见。

泰顺在清时有一百多个木偶戏班,现在还有四十多个,一代一代艺人传承着这条古老的戏脉。一九七九年,泰顺县木偶剧团成立,林守钤、黄泰生两位艺人担任老师。林守钤是一九一三年生人,少时拜师学艺,曾代表浙江到北京演出。黄泰生是一九二九年生人,从小随父亲学艺,一九五五年曾应邀到日本演出。一九八七年,曾在杭州与“猴王”六小龄童同台演出,被誉为“中国木偶猴王”。蔡祖三的戏班里的艺人都曾受教于这两位老师。蔡祖三的师傅是父亲。今年八十五岁的父亲蔡家恭有着六十五年从事傀儡戏表演的经历,常和黄泰生一起演出,切磋技艺。随着老艺人的故去,傀儡戏也逐渐萧条,四十六岁的蔡祖三已是目前泰顺最年轻的木偶戏艺人。

蔡祖三说,六十身木偶都是他置办的,演员和后台是临时喊来搭班的。想着台上六十身木偶“唱念做打”全由场上这七位临时搭班面目似农民的艺人调度成戏,不由令人感叹。泰顺现有四十三个木偶戏班,有二十三个像长春木偶剧团一样是松散型的。这种自由的秩序散发出山野草木的气息,芬芳又迷人。

台下已坐满了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下午一点四十分,长串的鞭炮噼噼啪啪炸开。板鼓在烟尘中“哒,哒,哒”三声响后,主胡响起,所有的环节都严丝合缝地运行起来。木偶戏开场了。一个“丫头”小碎步俏皮地走上场来……

蔡祖三的戏班演的是《娘娘传》,是一种保“合境平安”的神戏,也是浙南木偶戏特有的传统剧目,俗称太平戏。主要情节是主人公陈十四闾山学法下山,一路降妖除魔、为民保平安的故事。神话是现实的虚幻呈现,先民与大自然周旋的经历以一种仪式固定下来而成为习俗。村里的“福首”胡叙通说,最近村庄损失了人丁,前段时间前面的溪里还淹死了人,请“大戏”(真人演戏)价格太高,请了木偶戏班演七天七夜的太平戏,也要五万元戏金。

蔡祖三的《娘娘传》唱的是京剧曲调,没有固定的唱词和说白,只有故事框架和分场提纲,唱什么怎么唱全凭艺人自由发挥,艺人们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口口相传下来的活态剧本,叫“路头戏”。

剧中的“陈十四娘娘”由雷美银表演。面容姣好的雷美银,时而柔情,时而悲伤,手上的木偶在她的提线下,与她的唱腔配合得天衣无缝。唱到“娘娘”受难,她眼里闪着泪花,台下人也跟着感叹泪垂。雷美银小时候唱过越剧,二十七岁开始跟着私人木偶戏剧团边学边演,前台的提线和后台的吹打她都能熟练操持,平时也兼作村里白喜事吹打班。她的畲族祖先被喻为“凤凰山上的一朵云”,她是这朵云的孩子,在泰顺的崇山峻岭间飘**。

二胡,板鼓,京胡,锣鼓,唢呐,人声,无数声音的唱和形成的声浪,在溪山间流转。除了村庄里的人,很多东西都感应到了。这种声波的存在,跟蝴蝶扇动翅膀、风吹木叶、月影移动、鸟儿鸣啭,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些抹了胭脂、描过眉眼、化了脸谱的木偶人,把人间的苦难都经历了,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也就太平了。

戏散了。蔡祖三把一身身的木偶收拾起来,挂回戏台后面的木架上。大家纷纷散去,回家烧了饭,赶晚上的戏。此时,夕阳下的大溪,像撒了一层碎金,平和安宁。

是夜,罗阳的木偶戏艺人黄小友用红绸包了自己家的戏神来见我。黄小友是老艺人黄宗衙的儿子。黄家祖先以木偶戏为业,祖传的木偶戏神“黄揭老”已传了十三代。黄小友手上的“黄揭老”着红衣,戴幞头,嘴巴上下可开合,眼睛灵活眨巴,俨然还是宋人杨大年《咏傀儡》所描绘的“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的历史风景。戏神是黄小友的父亲临终时交给他的。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黄小友都要祭拜戏神。这是衣钵的传承,也是对木偶戏的敬畏。

第二天,黄小友与徐细娇在泗溪镇桥下村的北涧桥上表演木偶戏《梁祝》中的“十八相送”。这是一座清代的廊桥,桥屋灰瓦红身,飞檐轻灵,在桥旁樟树和乌桕两棵千年古树的掩映下,像一条飞虹横卧于溪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眉目含情,深情款款,从桥上缓缓而来。青山,碧水,虹桥,古树,木偶,一切都还是千年前的样子。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桥头的石墩上看着,嗫嚅着自言自语:“神看了傀儡,八九月做风水,桥和地方就太平了。”

三 琼花无双,更吹落星如雨

己亥年的农历正月十五,去泰顺大安看药发木偶。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的川岛教授专程从岛国赶来一起前往。之前他多次委托我打听泰顺药发木偶表演的确切消息,此次终于如愿了。

药发木偶是宋时药发傀儡的遗风。《东京梦华录》中说:“药发傀儡张臻妙、温奴哥……”学界以为药发傀儡在中国跟水傀儡一样已失传,不料泰顺竟然保存了火种。

冬天的南方山脉,还是郁郁葱葱的,但那种夹杂在青绿中的枯败散发出来的寒气,针一样刺入骨髓。想到药发木偶,周身的寒冷不由冲淡了许多。

到达大安时,夜已从青山头上跑下来,开始蔓延。先是远处的景物看不清了,而后近处也模糊了。赶在黑暗吞没一切之前,我看清了那棵“树”。

一根大致十五米长的毛竹,耸立在收割后满是枯萎稻茬的田野上,离地五米处开始装置五彩的烟火轮。烟火轮是十几条彩色的火药筒以毛竹为轴心,围成圆圈。相隔一定的距离装一个,层层往上,数之,有十九环之多。三四个烟火轮之间,又横出一杠,两头各挑一个扁圆形的花样盒子。一树有四“担”。顶端,昂首立着一只彩色凤鸟。这棵树像一个充满着隐喻的符号,立在迷蒙的天地间。

黑暗快速涌来,像洪水席卷,也像一场围剿,很快就认不出近在咫尺的面容。一切如洗。过不久,黑暗中浮出一些人来,越来越多,纷至沓来,人声鼎沸,他们仿佛从另一个朝代来。风过山峦,呼呼作响。裹紧棉袄,等待着。

一束光潜入黑暗,由远及近,到了跟前,才看清有三个人打着手电筒到了那棵“树”下。一人从“树”上解下一条绳子,应该是引火线,系在离“树”十米开外的另一截细细的竹竿上,随之吆喝了几声,大概是向伙伴发出“准备好了”的此类信号。话音落下,手心一朵火苗如精灵般跃起,沿着引线“嗤嗤”冲向“树”的底层,在烟火迸发的同时,“嗤”的一声,有一物转头返回点火人手中。后来我才知道,这叫“火触”,点燃的过程叫“飞天老鼠”取“花”。

且看飞天老鼠如何取花。“嗤嗤”声不绝,沿竹竿迅疾而上,烟火飞溅,纸盒打开,各色木偶凌空降下,沐浴烟火飞舞。来不及细想,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次第打开,仿佛是天上的银河开了个口子,星子倾倒如瀑,木偶人在星河中似仙灵下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十分钟,短短的十分钟,火树谢了银花,恢复了黑暗。是天机乍泄,还是时光倒流?抑或是南柯一梦。

一束手电筒的光从树的根部一直探到顶部,木偶人一个个完好无损地在风中摇晃,高处的凤鸟浴火后依然昂首独立。人群已散去,四野恢复了安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周尔禄最后一个离开的,每一次都是依依不舍。燃放不过十多分钟,前期的准备却需要花十天半个月。这个放出“飞天老鼠”的人,掌握着药发木偶制作和表演的秘密。

周家在大安世代种田,周尔禄跟父亲周明守学会了制作药发木偶。周明守则是从丈人所在的大安后村的王家学来。王家世代擅长做药发木偶,第八代传人王善择之女嫁给了周明守。周明守常去丈人家帮忙扎制药发木偶。火药的配方是药发木偶的核心技术,老丈人都是自己亲手配制,从不对外,对女婿也守口如瓶。一次,王氏回娘家,无意中发现父亲火药的配方,于是记下来告诉了丈夫,周明守这才掌握了药发木偶制作的要领。周家的药发木偶制作技艺是旁支逸出的那一支,却传承到了今天。

传统技艺的传承,往往是一条秘密的小径。这些遗世的绝技藏匿在小径旁的某座老屋里。此时,我们或许已注意到屋里那个女人——周尔禄的母亲王氏,有了她,这条小径才有了曲折绵延的风致,适才那一幕漫天花雨,有了女性的柔力,更添了烂漫和多情。

药发木偶只有在重大节日、家逢喜事、神诞、做木偶戏时才可以放。有人预订,周尔禄才会做。药发木偶上的木偶都是《娘娘传》《封神榜》《西游记》这些神戏里的人物。周尔禄说,药发木偶需要的火药很难配比,以前老屋的木地板下就可以找到一种特定的原料,一点点刮过来,加入一些别的东西,就可以做出来。现在老木屋几乎没有了,木地板都改用现代材料,这种原料也就消失了。而政府对火药的管制很严,审批程度烦琐,做药发木偶的心思也就淡了。老人说出了技艺传承的难处。

泰顺人称药发木偶为“琼花”,燃放称“打琼花”。琼花是宋朝的花。在北宋,扬州琼花闻名遐迩,连皇帝也试图将之移植到皇宫禁苑中欣赏。扬州太守王禹偁曾作《后土庙琼花》诗,其序云:“扬州后土庙有花一株,洁白可爱。其树大而花繁,不知实何木也。俗谓之琼花,因赋诗以状其异。”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在琼花旁建了“无双亭”,以示此花天下无双。与欧阳修同时的韩琦也曾作诗赞美琼花:“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年年后土祠,独此琼瑶贵。”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得更详:“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仍送还之。”遗憾的是,扬州琼花在金元两朝遭兵祸摧折,不复再生。后人有诗曰:“天上奇花玉色浮,只留一种在扬州。如今后土无根蒂,蜂蝶纷纷各自愁。”

泰顺也流传着“琼花”的故事。传说,凤鸟之神奉玉帝敕命到扬州治水,杀死龙王九子平定水患返回天宫途中,为扬州后土庙中馥郁的琼花所吸引,在后土娘娘的应允下,以锋利的脚爪刨土取走了奇花。

传说是风,到处走,哪儿适宜就落地生根了。远在扬州后土庙里的琼花传到了泰顺,落地生根。千百年来,在高山深谷中择水而居的泰顺人,与水的相互洗礼从未停止过。我见过泰顺洪水肆虐的景况。二〇一六年九月十五日,泰顺受台风影响,一条条溪谷变身张牙舞爪的狂龙,雪溪里的洪水涌进桥西村,三魁薛宅桥、筱村文重桥与文兴桥三座古廊桥被洪水拆骨,瞬间分崩离析。

人在遭受自然力的残酷抽打时,是多么希望有凤鸟这样的精灵降临。琼花是给凤鸟治水的奖赏。琼花在,凤鸟就在。药发木偶就是琼花的化身。

“琼花”顶上那只浴火重生的凤鸟,何尝不是泰顺生民自己呢?每次灾难后,如凤凰涅槃,重建自己的家园。搬演木偶戏,是山民乐生之念,是村庄治愈自己的方式。山隅海角的生民与这群精灵呼吸与共,唇齿相依。从民俗学的角度来看,如此生境恰是傀儡戏生存下来的沃土。

二〇一九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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