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张纸(第1页)
另一张纸
博尔赫斯对有人质疑阿拉伯圣书中没有提到骆驼时回答:“因为随处可见,所以不必提到。”
——题记
一张纸因为书写被推崇至圣,另一张纸因为隐入生活而被视而不见。温州,瓯海,泽雅。在明朝,或是宋朝,先民们避乱山中,斫竹造碓做纸谋生,家家户户手工造的是另一张纸,其竹纸制造技艺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所述一致,人称“纸山”。
在传统文明接纳现代文明革新或彻底退出时,古法造纸却凭了泽雅的山水之势,跨越了世纪的鸿沟,至今,山中青竹遍野,水碓错落,腌塘纵横,成为尚还存在的过去。乡人在某个点上的造纸动作指向遥远的造纸之初,被誉为“中国造纸术的活化石”。它是人类古法造纸文明留存在瓯域的最后一粒火星子,烘暖了记忆和想象,赶上去逮住了那些千年以降的远逝事物的情状。
一张纸像人的命运,长成,被打碎,被捞起,被重组,被出售,年复一年地轮回。
一 斫竹,腌刷,一个青年“走失”
雪气被天空的几朵云吸收了进去,想着过几天会飘几场雨,迎来桃花开。此刻,天空幽蓝,斑鸠的呼唤,被风扯远,像丝绸一样滑滑地飘——保留片刻,接着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深处。转身之间,对面山上传来一声附点十六分音符的应答,保留片刻,接着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深处。一呼一应,不歇不停,不累不倦。
这亲爱的声音增加了阳光的温度。大自然被叶绿素浸染。漫山遍野的竹子似乎对阳光特别敏感,叶子毫无节制地舒张开来,羊毛一样覆盖在起伏的山野上。风穿过竹林,去年的叶子像纸屑穿过嫩嫩的细枝飘落下来。太多细碎的争吵声从地下传来。一只年幼的长尾巴雀,那清亮短促的鸣叫如一把小刀划开纸张,随后,斑鸠在这道绿色的伤痕上涂抹上一层,空气又连成了一片,山野愈加细腻生动了。
这个季节,从蜂巢的格子间出来的人带刀行走。他们走在淡绿的浮着白色软毛的棉菜香气中,挎在腰间刀架上的刀刃发光的柴刀在臀部愉悦地打起节拍。“叽里咣,叽里咣,叽里咣……”在一条粗石路上消失,又从另一条粗石路上浮上来。
村人带刀是为了完成春天的一次收割——斫竹。这是去年的那丛水竹,也是前年的,几十年前的,或许更久。用五分的力握刀,绕着这丛水竹走一圈,刀背闲闲地拍拍竹竿,一阵“窸窸窣窣”响起,这可以理解成一种有礼貌的敲门,或是一种对话。
其实,今天的斫竹人,从来没有和水竹进行过真正的交谈。他们只是模仿,把自己套进祖先很早以前就打开在那儿的一个个动作的框框里。他们不知道竹子作为物种的多样形式和它们之间的微妙差异,不知道水竹生命温度平均在十六摄氏度以上,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是水竹生长的北限,不知道水竹纤维长度在两毫米左右,就是这些隐秘的特性决定了水竹的命运。
斫竹人一代一代说着:“竹子生谷,当家人要哭。”(水竹开了花,纤维老化,于造纸就无用)家家户户必须在五月前竹笋未长出时砍密留疏,去老存新,为做纸备料。还是按照老祖宗的样子,用八分的力握刀,刀就长出了眼睛,辨认出竹子的长幼,朝着三年的竹子走去。找准根部,与泥面持平。刀抽走,“嘎吱”一声,刀子带出一股青气,顺带挑起一些湿润的泥土,把新鲜的竹桩护住。刀沾了竹气,就含了春,让山野走进春天的深处。
把那些离根的竹子从密密的竹丛中拉扯出来,天空响起一阵细碎的私语。竹子对自己将成为一张纸,成为介于肉体和灵魂分界线的一种物质的离奇之旅无法想象。此刻,它们身上的枝叶已经被剔除,卷进牛的胃海。而后光溜溜的竹竿,被截断,捶裂,晒干,扎捆,移入腌塘用蛎灰浸沤。
夏天到来。季节在发烧,腌塘里的蛎灰发出“哧哧”的声音,冒起热腾腾的烟雾,弥漫着呛人的气息。牡蛎,这种大海里的软体生物死后留下的壳,被烧过碾作粉末后遇水化作千万根针刺人骨肉。捭塘的人,站在腌塘里,全身上下抹菜油、牛油,或猪油,锄头翻动竹料,隔十天上下倒腾一次,这样倒腾三次,夏天就过去了。到秋天,塘水从金黄变成暗褐,像卸下某种记忆的负担。
竹子依靠别的物种的吞噬——木素和果胶失去后,留下一种叫“刷”的做纸原料,等到可以用水碓捣成刷绒时,冬天已经来临,雪快落下了。当然,也可缩短这条路径,把那些半生不熟的竹料从腌塘里起出清洗干净后,整齐地码在大铁锅上的大木桶里,一次可以码近五百公斤的竹料,然后用柴火做燃料,蒸煮上六个小时,再焖上一天一夜,生料就变成了熟料,这个过程叫“熝刷”。
几十米高的大烟囱冒出巨大的云,天地间,热气蒸腾,风也睡去了。黑暗中的火,在一种巨大的重负下顽强地坚持着,曲折,摇摆,迷幻。一张张纹路沟壑般深刻的脸被烤焦得仿佛要爆裂开来,汗水横流,凝滞的眼睛默默地望着火,也望向天空,等待着启明星出现。
这个春天,村里“走失”了一个叫春景的后生。他家与我家隔一座房子,与我同辈,大我一轮。早晨上山前,他跟父亲说中午要去“盟兄弟”家吃酒,向父亲要人情钱。父亲不允。中午不见儿子回家吃饭,父亲估摸儿子一定是借了钱去吃酒了。午后,儿子回来准备继续上山斫竹,一只脚还在门外,父亲一个巴掌把儿子掴到门后的角落里。“叫你不要去,还去?找死呀!”儿子的血往上涌……
竹子做的纸,剪成纸钱,送他上山。那座挖得潦草的黄泥坟就在外山那丛水竹旁。家人的哭声撕开了春天的里子——这杂草和荆棘交错的编织物。那年春天,斑鸠抚不平这道伤痕,声声呼唤成了心头痛。
“纸是吃饭宝,是身上衣。”竹子变成纸是一条长长的跌宕起伏的无法预测的旅程。斫竹只是第一步。
二 水碓,捣刷,一担纸换来的媳妇
水碓的捣声被白天掩饰,夜晚释放出来,把密实的黑暗震得松松垮垮。比黑暗更黑的裂缝中飞出许多平日里不曾听见的声音,那些是被水碓消融了的万物的声音。
“咚——咚——咚——”是山在夜里行走。是竹子在腌塘里发酵。是凤仙花的子房猛地打开。是蝴蝶撞上了花瓣。是星子坠落。有几颗就落在我眼前,白花花一片。我八岁小小的身体把稻草垫子压得发出“窸窸窣窣”声。新一季刚收割的稻草蓬蓬松松的,香气把草席抬得高出了床沿。我盖着满印着戏人的被子——我数过多次,共有六十四个戏人,一样的蓝眼睛蓝嘴巴蓝鼻子,各有不同的表情,站在一个个蓝底白花环绕的框里,就像我此刻躺在屏风上画着花草和戏人的**。
阿婆叫戏人被子为“花夹被”。本应是阿婆的嫁妆,可阿婆是个童养媳,从小就没了妈,七岁到阿爷家,她没有嫁妆。“花夹被”是爷爷家置办的婚被。小脚阿太(曾祖母)花了一担纸把她接来,还是为了做纸。小孩子可以分纸和捣刷。阿婆完不成,阿太就不给她饭吃,阿爷偷偷地把饭留起来。
这张画着戏人的大床是阿婆的婚床。阿婆说做一张这样的大床要十担纸的价钱,半年的工夫。我算着,一担是六捆纸,一捆是四十刀(叠),一刀是一百张……我的十个手指怎么数也数不清。**四围的戏人比起花夹被上的戏人精神多了,轮廓黑线勾描,全身橘红色,紧身服,插翎羽,提刀驾马。阿婆对于这些戏人从没说清楚过,这一次睡前问她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隔天又变成了“五女拜寿”。她说来说去就这两出,再也说不出别的戏,而且两出戏常常情节混淆。阿婆说戏显然比做纸生疏太多,我极不满意但又无可奈何。
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阿婆阿爷去溪边的水碓屋里捣刷,我在水碓捣声里安然入睡。这是水碓拨给我们家的时间。水碓的水轮像个巨大的钟表,把时间拨给村里的这家、拨给那家。每户人家都顺着它的刻度走,无法逆行,更不敢脱轨。水碓打破洪荒以来的界限,比如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水碓是个大型的造纸工具,十几户人家集资建造,然后轮流使用。每户人家一个月轮到一两次。水碓把竹料捣成纸绒,这是竹子变成纸的关键点。做纸的每个环节依序排列在时间里,一件接一件,前后相连接踵而至。这流动的秩序就是纸的来龙去脉。水碓的捣声是强烈的信号,流水向前,水碓在转,日子也转得风生水起。
从傍晚到我入睡的这段“浅夜”里,阿婆一直在穿梭移动,坐下吃饭也是随时起身要走的状态,系在身上的围身在移动中鼓着风发出“嘭嘭”的声响,搅动得夜的汁液越来越浓稠。通往猪栏、牛栏、兔栏的路是做纸主脉上生出的分岔,都是阿婆踩出来的。我则是母亲身上过早掉落的果子,不时发作的哮喘像巫婆的咒语紧紧裹着我。父母被裹在制度的老茧里无法脱身,我从小就随着阿婆阿爷。阿婆从做纸积攒的一卷钱里数出三张一元币托人到城里给我买羊奶。或许是来自远方的羊奶起了作用,我比其他孩子会胡思乱想。门外的黑色越来越纯。通灵的萤火虫白天吃了光存在肚子里,夜晚拿出来照亮,到这时光也用尽了。黑夜沉沉压下来,阿婆踮起脚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畚箕,给桅灯加满油,给茶缸灌满水。阿婆叫阿爷到门外听听水碓的捣声。在阿婆阿爷的耳朵里,水碓捣声是有粗细和硬软的。细了软了就差不多接近尾声了。阿爷挑着畚箕在后,阿婆提着桅灯在前。“做纸,做纸,盖盖半年被,吃吃年半米。”阿婆提着老话,把黑暗踢向两边,走出一条路来。
我虽然关上了眼睑,心中那盏小灯笼却依然亮着,跟着阿婆在通往水碓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蛮石路上漫游。我左手提着竹篮,右手拿着镰刀,跟着阿婆辨认路旁花花草草的脸。阿婆说它们治啥就长啥样。车前草的叶子伸出来,像一把把汤勺;地耳听了太多地下黑暗世界的话,也变成了黑耳朵;虎耳草浮着一层紫色茸毛;岩葡藤把岩石包裹起来……它们是村里的主治医生,各自分工精细,岗位职责分明:车前草坐诊泌尿科,地耳坐诊心血管科,虎耳草坐诊五官科,岩葡藤坐诊骨伤科……我小心地把它们请到我的篮子里。
我一个人是不敢走到溪江边的。我怕溪中岩石上那些鼓鼓的编织袋、一堆堆的灰烬和水中散落着的各色衣物。在我还未获知这些神秘物质的真相之前,阿婆总是一脸忌讳的神色,说,走快(温州话:快走),走快,细儿(小孩子)别多问。终于有一次,阿哥在身后得意地大声说了出来——那是死人的衣物,袋子里装着死娒儿(死婴)。阿婆操起扫帚把他打出了水碓屋……我在铺排这条路上看不见却存在着的一些场景的时候,阿婆阿爷已启动了水碓。水碓捣声远了听,像天际压过来的闷雷,浑厚、绵长、宽广;近了听,暴虐恐怖,三百多斤的石碓头砸下来,仿佛要把身体里那颗小心脏从胸腔里震脱攫了去。要过好一阵子,一大一小两颗心在互相的碰撞中才渐渐平稳合一,叩啄同时。
夜里捣刷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稍一分神,添刷人的手指、脚趾,甚至一只手掌或脚掌就会喂了水碓。阿婆说,“锤手”的四个手指就是水碓捣了的。“锤手”是我叔叔辈。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就是打了一个瞌睡,四个手指就喂了水碓。确切说,那根本不算睡,就眼睛一闭一睁。黑夜里的惨叫被水碓吼声湮没,血肉融入金黄的纸绒。村人都忘了他的本名“周富来”,都“锤手”“锤手”地叫着。“锤手”做任何事,右手单调到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大拇指极力地翘起来。晨曦中,他沿着石板路挨家挨户叫卖豆腐。豆腐担歇在人家的阶前,左手端起一块白生生的滴着水的豆腐放入秤盘,右手那根大拇指利索地穿过秤纽,使劲翘起,像夸赞每一块豆腐的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