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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阳明小传 圣贤相传一点真骨血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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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学生问他:“有人说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王阳明说:“若只说学者治生上,尽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舍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二于治生?”

王阳明褒举颜回,贬低子贡,以为颜子在性地上下功夫,日见自己的不足遂日日有长进,子贡在闻见上下功夫,日见长进而封闭起来。他给湛若水写信说: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似乎他重内圣一路,轻外王一路,其实他正是靠勘大变、平大乱的赫赫事功给儒学挽回了面子,并树立了心学战无不胜的丰碑。用心学语言说,最关键的是王阳明能够“廓然大公”,所以能“随物顺应”,随机应变信如神又无往不合乎圣道,不是那种“平生无一济安策,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无用书生。这也是王学原理“诚则智”。他有一段不大受人注意却至关重要的语录: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畿,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

“知几,遇变而通”,是所有英雄成大事的秘诀,它相当今人耳熟能详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机动灵活地去战斗。这是理想主义的实用主义,不同于那些因循守旧之徒的虚无主义或实用主义,更不同于机械的教条主义。王阳明之所以能完成平定宁王叛乱那样艰巨的使命,正是靠这个本领。

他四十五岁时,走上“抚镇南、赣、汀、漳等处”的军旅之路。这几处“接壤山谷,无非贼巢”。朝廷屡次派的人都束手无策,反而造成更大的恶果,逼得山民们由小伙变成大聚义,从广东借来狼兵,实属高射炮打蚊子,耗资甚巨不说,而且狼兵来捕不了什么“贼”,反而比“贼”还凶虐。大小官员都认为这些“山中贼”无法可除了。兵部尚书王琼知道王阳明是“学本诚明、才兼文武”的大才,予以特别推荐,并允许王阳明便宜行事,全权办理。王阳明再三上疏恳请圣上不要派自己去领兵,皇帝却严厉命令他去上任。他一旦上任便彻底进入角色,真一副干啥吆喝啥的派头。先严御战之法,复行十家牌法,选民兵,明攻暗袭,离间计、反间计、攻心术一齐招呼,忽用附背扼喉之策,忽用出其不意之计。治内则严行赏罚,彻底改变了“南、赣之兵,皆畏敌不畏我”“未见敌而亡,不待战而败”的局面。他这时不讲愚夫愚妇也是圣人了,而是说他们“犬羊之性,变诈不同;豺狼之心,贪噬无状”。“阳虽听招,阴实肆毒。”这时不讲性善论了,而是“杀贼一,赏银五两;杀贼二,赏银十两”。这是割下首级来的,按颗算;没割下首级来的,银子便少一些,给三两。打横水时,铳炮之声撼摇山谷。“兵,不祥之器”,但这位道德家依然要将它玩到极致。这时的心学,变成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兵法:“兵无常势,在因敌变化而制胜,贼以为必待狼兵而后敢攻,此所以不必狼兵而可以攻之也。”他收拾池大胡子一案,颇像诸葛亮对付孟获。池大胡子明知“王公(指阳明)素诈”,还是上了王阳明的当,王阳明先撤去进剿之兵,后善待假来投降的池大胡子的弟弟,又当着这伙奸细的面鞭打真来投降的,然后又在底下悄悄地善言抚慰,让他们回去响应官军,最后诱池大胡子下山进城,帐设刀斧手,同时诸路官军问道上山,直捣“贼窟”。他给皇帝的长达万余言的奏折中称:“前后两月之间,通共捣过巢穴三十八处;擒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次贼首三十八名颗,从贼二千零六名颗;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王阳明废弃了原先“三省夹攻”的方案,用他组建的小分队“破山中贼”,用他的道德感化法“破心中贼”,奇迹般地解决了令朝廷头疼的老问题。朝廷高兴是当然的,“百姓沿途顶香迎拜,所经州、县、隘、所,各立生祠。”这也是当然的。他则关心移风易俗的工作,兴立社学,后来则在有条件的地方兴办书院,他认为只要教化明,民风才可能改善,礼让兴则乱不做矣。他在赣期间,刊刻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他的学生薛侃刻印了《传习录》。

他几度辞赏、辞职,请求退休都不被允许,正当他奉命去“勘处福建叛军”、走到丰城时,“闻宁王反,遂返吉安,起义兵”。他本来可以照章办事,不返吉安,但受“良知”指引,冒死而来。宁王谋反已经营数年,上结朝廷权贵、幸臣,下养死士、军人数万,声大难挡,许多官员已降了宁王。王阳明搭船返吉安,船工不敢,他们听说宁王已派千余人来劫,谎称逆流又无风,开不了船。王阳明祷于舟中,誓死报国,北风起,船工还是不肯开船,王阳明拔剑削其耳朵,才开了船。黄昏,他直觉到有危险,便留下一随员穿上他的官服,他微服藏到一条渔船上。果然宁王的兵抓住了他那个替身,他则到了临江府,知府接入。他假造圣旨“行令两广、湖、襄都御史及两京兵部各命将出师”,让若干戏子缝在衣服中故意走到可以被宁王兵捉住的地方,宁王截获了“圣旨”后,果然疑惧,不敢出兵南京,放弃原先出奇制胜、直捣南京的构想,由主动变为被动。其实,这时到京城告发宁王造反的两位下级官员反而被朝廷给扣押了。宁王在京师已买通了诸多权竖,若不撞上王阳明这种“管闲事”的人,他也许能成为第二个永乐皇帝。王阳明并没有接受到任何成命,他只是出于主人翁的责任感,自发地冒险。当时江西的官员或被宁王杀之,或被宁王扣之,或降宁王,或坐观待变,因为正德皇帝已荒**无耻到了古今未有的地步,此前刚因要南巡被廷臣阻谏,杖死十余名臣僚。王阳明连夜赶到吉安,知府伍文定接入。为防被宁王奸党截获,王阳明写了《乞便道省葬疏》和《飞报宁王谋反疏》,用前者掩盖后者,王氏心思细密大率类此。同时他“传檄四方,暴发逆濠罪状,檄列郡起兵以勤王”。

他则声称“奉机密敕旨”,调兵遣将,先引蛇出洞,等宁王出师安庆时,阳明会师直攻南昌。宁王惊闻老巢被捣,遂回师救援,阳明率师在黄家渡与之展开决战。宁王重赏将士,又人多势众,其中多惯匪死士,阳明师中有退却者。阳明令斩后退者,伍文定被炮火烧了胡子依然击鼓催战,正好一炮打中了宁王的船,遂退走,结果兵败如山倒。次日,阳明用火攻,宁王的副舟起火,宁王与妃嫔泣别,其中的娄妃乃当年劝阳明圣人必可学而至的娄一谅的女儿,跳水全节。宁王被擒后对王阳明说:“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所有,请降为庶民,可乎?”王阳明说:“有国法在。”阳明仅用了三十五天时间就平定了这场大叛乱。

这时,皇家大军才走到中途。他们为了夺功,密旨请皇帝亲征,正德遂封了自己一个镇国公,率大军南下巡游,又有廷臣死谏被杖死的。宦官张忠、江彬,安边伯许泰倒像是来捉拿王阳明似的,领着那么多军队一下子填满了南昌城,他们觉得只有将王阳明和朱宁王一块押送京师才带劲!只因为王阳明不肯把宁王交给他们,遂诬陷王阳明早与宁王串通,只是见他们大军到来才捉拿宁王以自保的。而且捉一个宁王有一知县即可,王阳明的功劳一点也不大,只是妆点过实的夸张罢了。——这其实是毫不新鲜的套版悲剧:奸臣当道,忠臣被害;庸人执政,精英淘汰。前两句可以概括张忠、许泰对他的构陷,后两句则可以形容杨一清、桂萼对他的排斥。

其中有趣的事情多得很。王阳明押解宁王北上献俘,而张忠、许泰居然想追还,将宁王放到鄱阳湖,等着武宗正德亲自与其遇战,而后奏凯论功。把国家大事如此游戏化真让后人和外国人惊疑难信。除了正德这样的大玩主,谁能玩出这种游戏?王阳明他们誓死保卫的竟是这样的君王和朝廷。正德曾以威武大将军牌派锦衣千户追取宁王,王阳明不肯出迎,属官问给锦衣千户多少钱,王阳明说只给五两,锦衣卫怒而不要。次日来辞行,阳明执其手说:“我在锦衣狱甚久,未见轻财重义如公者。我别无所长,只会作文字,他日当为表章,令人知道锦衣卫中有公这样的人。”王阳明只能用这种滑稽的办法与缺德少才却权大无边的小人周旋。张忠、许泰他们的大军在南昌靡费不堪自不待言,还制造事端,一旦有了硬性对抗的口实,他们便可以立即矫诏拿办王阳明。王阳明后来回忆说:“吾昔在省城,处权竖,祸在目前,吾亦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他只有巧妙应付。江彬初到江西,让王阳明坐偏座,阳明佯装不懂,径坐上席,他不为一席之尊卑,“恐一受节制,则事机皆将听彼而不可为矣。”王阳明不敢明着撵他们出南昌,便学张良四面楚歌法,在城内祭奠死难者,哀声不绝,北军无不思家,泣下求归。那帮权竖等在王阳明奏捷的帖子上写了他们的“功劳”后才撤兵北还。

不知是为了用实际行动回击权竖关于他欲反的谣言,还是真心灰意冷了,王阳明忽而入西湖净慈寺,忽而入九华山,脱掉官服,穿上野人衣裳,像是在宣布:你们都想争功,我偏要弃官,入山修道。这也许只是一种姿态,一种政治性的举动。但当他五十岁时把门人召集在白鹿洞时,真有“归志,欲同门久聚,共明此学”的气概。他自言:经宁王、忠、泰之变,益信良知足以忘患难、出生死。他对大弟子邹守益说:“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放溺之患矣。”这只能保证他心态泰然而已,并不保证别人对他也使用泰然原则。

晁错“密于除奸、疏于防身”,韩愈可以感动鳄鱼,却无法感动排挤他的大臣。王阳明除宁王时达到了他推崇的“诚神几”的圣人水平,但在官场上他就不能那么得心应手地“知幾通变”了。他给兵部尚书王琼的信谦卑得过分,说明他还是相当世故的,也想从上面找个根子。他将宁王交给大太监张永,张永后来在正德面前多次驳正江彬、张忠对他的诬陷,说明他这一宝也押对了。但当他把平宁王的功劳归功于王尚书的英明领导时,惹恼了宰辅杨一清、桂萼。这两位正派的大臣和张忠、许泰不是一回事,在对待王阳明的态度上却异曲同工,他们视王阳明为“怪物”,视心学为“洪水猛兽”。

舆论中,有推荐王阳明这样忠君体国、文武全才的能臣入阁的,而杨一清等“具揭帖”(写大字报)反对说:“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谈心学,人颇以此异之,不宜入阁。”匿大功、责小过本是各级领导的惯技,这也罢了。尤为不可思议的是各种清查与言官、宦官的纠劾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地折腾了两年。要不是正德皇帝及时死了,王阳明很可能就活不长。皇帝是在正德十六年三月死的,六月新上任的嘉靖皇帝敕旨,以“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有点求贤若渴的劲头,王阳明自然立即启程,天子呼来即上船。可是宰辅从中作梗,暗示言官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宴赏之事”。这种文不对题的官话就让王阳明的梦想泡了汤。王阳明给新皇帝写了《乞归省疏》,说了实心话:臣自两年以来,四上归省奏。虽以暂归为请,而实有终身丘壑之念矣。因为“权奸谗嫉,恐罗暧昧之祸”。今圣上入承大统,使臣“出陷井而登之春台也,岂不欲朝发夕至,一快其拜舞踊跃之私乎”?这回朝廷同意他回老家省亲了。然而一去就是六年。王阳明几乎是“奉旨养良知”去了。

这一年十二月方才下达了“王守仁封新建伯”“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的圣旨。这迟到的奖赏遭到了王阳明的严词拒绝。“同事诸臣,延颈而待且三年矣!”这倒罢了,关键是当时的王阳明“未受巡抚之命,则各官非统属也;未奉讨贼之旨,其事乃义倡也”。当时跟着王阳明干是冒着杀族风险的,现在不但不赏他们,反而“阴行考察”,或不行赏而并削其籍,或赏未及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之名而因使退闲,或冒蒙不忠之号而随以废斥。尤让他痛心的是举人冀元亨奉命入宁王府“探其密计”,最后却以奸党罪被捕,冤死狱中。他们这么做实在是替宁王报仇!他请求朝廷普赏当初报效的诸臣,没有他们,他又算得了什么?“愿尽削己官,移报元亨,以赎此痛。”当交章飞劾阳明时,他的学生黄绾、陆澄为他辩诬,他则只为冀元亨申冤而移文六部及湖广两司。

陆澄在《辨忠谗以定国是疏》中说:“臣知守仁之心,决非荣辱死生所能动者。但恐公论不昭,而忠臣义士解体尔。”他大胆质问:宁王作乱时,“卖国之徒计安出也?”“今建不世之功,而遭不明之谤,天理人心安在哉!”黄绾的《明军功以励忠勤疏》则直指当时官场的不成文法:“凡饰誉、援党、贿讫,讥谗不及,必获显擢,无不如意。凡尽忠勤职,即讥谗蜩集,黜辱随至,无不失意。”这样下去,“人皆以奸结巧避为贤,孰肯身仕国家事哉?”“他日无事则可,万一有事,将谁效用哉?”他着意反驳了不让阳明进京的借口:陛下大官之厨,日用无纪,哪在乎一餐之宴?北京岂无一职,偏派他当南京兵部尚书。“此乃邪比蔽贤嫉功之所为也。守仁后丁父忧,服满遂不起用,反而时造言排论。然虽蒙拜爵升官,铁券未给,禄米未颁,朝事无与,迹比樵渔。”成了江湖闲人。这便是能干又肯干的下场。

无论如何王阳明不是只问利害不问是非的“小人儒”,恰恰相反,他只问是非不问利害,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良知之学本是知行合一的。他在辞爵的上疏中将自己的选择与流行的做法做了鲜明的暗比:“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像许多的奏疏一样,这一篇皇帝也没有读到。

他在林下当闲人,朝中却有人为围剿他的学说而忙乎。有御史倡议论劾禁止他的心学,有给事中说他平宁王时杀人纵火,宁王过去曾经夸赞过阳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清不白,等等。阳明告诫学生:这正是我们动心忍性、切磋砥砺的好时机。为了展开对心学的批判,甚至在科举考试的策论卷子中“以心学为问”,暗示考生批驳心学。王门有若干弟子拒不答卷,罢考而去,阳明大喜:“圣学从此大明矣。”钱德洪说:“时事如此昏浊,大明从何谈起?”阳明说:“我的学说怎么能遍语天下士?经此番会试,虽穷乡深谷也都知道了。我若错了,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面对着谤议日炽的局面,他请学生分析个中原因。邹守益说:“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薛侃说:“先生学说影响日增,又是陆(九渊)非朱,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王艮说:天下来问学的太多,您只招生不管分配工作,所以他们也有起而攻击先生的。阳明说:你们说的都对,但还没说到点子上。关键是我才做得个狂者。

阳明沉思了片刻,接着说了下去:“当年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唯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行有破绽。唯其有破绽说明志尚不俗,心尚未坏,尚可造就。乡愿讥议狂狷,貌似中庸,其实是德之贼也。因为他们媚世,他见君子就表现出忠信廉洁的样子,见小人又与之同流合污,其心已破坏,绝不可能入尧舜之道。如今的士夫则比乡愿还等而下之,他们陷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必然视狂者为怪物、为仇敌。当年在南京,我还有乡愿意思,后来便任天下飞语腾口,我只依良知而行。现在我要努力悟入中行圣道。你们也不要止于狂就罢手。”

德洪问:“先生二十八岁刚及第时上《边务八事》,务实的都赞扬,也有说您狂傲的。后来先生主试山东,在命题中就抨击乡愿,是否您以反乡愿为一贯之道呢?”阳明笑了,说:“上《边务八事》是少年时事,有许多抗厉之气。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不济事。傲是人生大病,断断要不得。但乡愿又是坏天下心术的顽症,造成重儇狡而轻朴直,议文法而略道义,论形迹而遗心术,尚和同而鄙狷介的阉然媚世的世风,天下之人已相忘于其间而不觉。此风不除,国事无望、人心难起,读书人只要会背朱子注文即可得官及第,士习日偷,谁还料理自家心头的良知!”

他五十四岁时写了一篇《稽山书院尊经阁记》,愤怒地抨击了已成传统的貌似尊经其实是坏经的怪现状: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遁世,垄断而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

这真是孟子精神在十六世纪的再版了。王阳明几十年如一日地以传道统为己任,他认为“圣人之学”就是“心学”,学以求尽其心而已。他心中的道统谱系就是孔子、子思、孟子、陆九渊,再往下就是他,往下传也靠他了。所以,不管军旅生涯多么繁重,战事多么紧急,身体多么不好,他都讲学不辍,走到哪里都兴县学、修书院。如今,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书院:嘉靖四年十月,阳明书院在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建成。

尽管直到如今“谗构未息”“查勘未息”,但他照旧笑傲江湖,与众多弟子登山游水,“随地指示良知”,他那充满心理暗示性的教学方式越发精警剀切、机趣盎然了。这种在林下自由讲学的活法是他觉得最好的活法。中秋佳节,月白如画,他在碧霞池的天泉桥上设宴与百余学生徜徉在良辰美景之中。“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阳明拈须吟诗:“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他的丁忧期早已满了,荐举他出山的奏章也此起彼伏,但几乎都被宰辅压下了。这个嘉靖时代比正德时代好不了多少,老例还是那些老例,乡愿还是那样的乡愿。这帮外和中妒、徇私败公的人要起用阳明,除非有了过不去的坎。当时最大的内政是议大礼:嘉靖是正德皇帝叔叔的儿子,过继当了皇帝后,其生父的位置怎么摆?儒学的本行就是研究这个的,但古礼与现任皇帝的意图不合,争执不已。不断有人来问王阳明,阳明“竟不答”。他不想涉足这摊浑水。最大的外事便是两广的民族纠纷,造成连年战事,几任大员均不能奏凯。不用阳明不行了。遂催命一样,接连敦促阳明前去平乱。

王阳明在辞任命的上疏中讲了一通土官仇杀的特点,调停得好,容易成功,但自己“痰疾增剧”,冒疾轻出,身死事小,误了事对不起国家。他给亲近学生的信中吐露了更多的实心话:参与平宁王的湖、浙及留都之有功者皆已升赏,唯独主要干事的江西的“从义将士,至今查勘未已,往往废业倾家,身死牢狱,言之实为痛心,又何面目见之”!“纵使江西之功尽出滥冒,独不可比于留都、湖、浙之赏乎?此事终须一白。已八年矣,尚尔查勘未息。但今日言之,又若有挟而要者,奈何奈何。”他视“东南小蠢,特疮痔之疾”。而“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可忧者”。跟三百多年后的林则徐一样不怕广东之祸事,只怕朝廷内部的窝里斗。世事难为如此,人情难测如此,他真“百念俱息”了,他认真地掂量了一番之后说:“终得养疴林下是幸。”然而朝廷催命依旧,他再三推辞:“某迂疏之才,口耳讲说之学,簿书案牍,已非其所,而况军旅之重乎?”他也的确病得很重,本来就潮热痰嗽,又极怕炎暑,偏让他去炎毒之乡,“用我实毙我也”。然而,没有用,你敢抗旨吗?王阳明果然是奇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和平解决了“思(恩)、田(州)之役”。他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的灾难,不愿再驱人于兵刃之地。他亲自到乱军营寨进行招抚,跟他们讲了一通“尔等逃窜日久,且宜速归,完尔家室,修复生理”等人情味极浓的话,“兵连祸结,两省荼毒,已逾二年”的思田之乱就这样平定了。他建议朝廷分设土官与流官,既加强中央领导又保证当地少数民族的自治,还建议兴设学校等。班师之际又扫平了八寨、断藤峡之“负固稔恶”的“蛮贼”。“两广父老皆以为数十年来未有此举也。”然而朝廷大臣却诋毁他“征抚两失,赏格不行”。王阳明的学生方献夫上疏争辩:“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再屈于两广。臣恐劳臣灰心,将士解体,后此疆圉有事,谁复为陛下任之?”嘉靖看后,不开心,未置可否。

人们会想当然地以为,王阳明的心学会比王阳明本人的命运好吧,不是帝国后期最大的显学吗?甚至有的教科书还说王学被奉为官方哲学。其实,王学的命运跟王阳明本人的命运一样显赫而倒霉。王学屡次被当成伪学遭弹劾、遭查禁,王阳明死后,张居正这个一度听王门学人讲过学的人,却在秉政之后捣毁天下书院,在全国范围内禁锢心学人士聚会。清初诸大儒把明亡的罪责归咎于心学,清修的《明史》写王阳明传时还特地点出:杨一清、桂萼也许嫉王氏之功,但禁王氏之学是英明的。

王学是靠他那遍天下的门生弟子发展起来的,而且是在压制中发展起来的。根据黄宗羲《明儒学案》中的概括有浙中、南中、楚中、北方、粤闽等六大系,还有泰州之左派王学,其实远不止于此。乱世出心学!每逢乱世,特立而出欲拯救天下、想当英雄的中国人,都是心学信徒,哪怕他没认真读过王阳明的书,也是一肚皮王学心思。不信,你瞧: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就连并不崇拜王阳明的严复都说:“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当今日之世变乎!”当然诋阳明“猖狂妄行”的也代不乏人。王守仁离开他的阳明书院去平思田之乱时留下的遗嘱性的文字——《客坐私祝》,其中包含着警戒正学未流的箴言:“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王阳明真是“知幾”的圣人,不幸的是就像王阳明的“致良知”没有多少人真信,这遗训也没有管住王学末流走上酒色财气之路。就像章太炎说子路也难保其末流不为盗,也像鲁迅那被蔡元培称为“最沉痛”的遗言——“不做空头文学家”——并没有挡住空头文学家泛滥成灾。噫嘻!

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王阳明翻过梅岑到南安,上船时,门生周积在南安当推官,来见,阳明勉强坐起,喘成一团,问:“近来进学如何?”周积略答,然后请安。阳明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周积赶紧去迎医找药。二十八日晚,船停泊,阳明问:“何地?”答曰:“青龙铺。”二十九日天明,召周积入,良久,开目视曰:“他无所念,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共成之,遗憾!”周积泣下,问:“何遗言?”阳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他瞑目而逝时,脸上依然挂着那光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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