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第2页)
后来看专门描写林中动物的法国作家于·列那尔写鹿,说远远看像是“一个陌生人顶着一盆花在走路”,便想起了小区的那些专门爱吃郁金香的鹿,它们一定是把吃进肚子里的郁金香,童话般幻化出来,开放在自己的头顶,才会像顶着一盆花在走路吧?当然,那得是没人打扰且有花可吃然后悠闲散步的鹿。
六
我一直分不清梨花和杏花,因为它们都开白花。两年前的春天,我家对面一楼的房子易主,新主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沈阳人。她买了三棵小树,栽在小院里。我请教她是什么树,她告诉我是杏树。
彼此熟络后,她告诉我:明年开春带我妈一起来住,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给我妈住的。老太太在农村辛苦一辈子了,我爸爸前不久去世了,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想让她到城里享享福。孩子她爸爸说到沈阳住,我就对他说,这些年,你做生意挣了钱,不差这点儿钱,老太太就想去北京,就满足老太太的愿望吧!到时候,我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孩子他爸爸把公司开到北京来,一起陪陪老太太!
她是个爽朗的人,又对我说:老太太就稀罕杏树,老家的房前种的就是杏树。这不,我先来北京买房,把杏树顺便也种上,明年,老太太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杏花开了!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我的心里挺感动,难得有这样孝顺贴心的孩子。当然,也得有钱,如今在北京买一套房,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撑,老太太再美好的愿望,女儿再孝敬的心意,都是白搭。还得说了,有钱的主儿多了,也得舍得给老人花钱,老人的愿望,才不会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第二年的春天,她家门前的三棵杏树,都开花了。我仔细看看杏花,和梨花一样,都是五瓣,都是白色,还是分不清它们,好像它们是一母同生的双胞姊妹。
可是,这家人都没有来。杏花落了一地,厚厚一层,洁白如雪。
今年的春天,杏花又开了,又落了一地,洁白如雪。依然没有看到这家人来。
清明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忽然看见对面一楼房子的灯亮了。主人回来了。忽然,心里高兴起来,为那个孝顺的女人,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臂膀上戴着黑纱。问起来才知道,去年春天要来北京前,老太太查出了病,住进了医院,盼望着老太太病好,可老太太还是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今年清明,她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老家,祭扫之后,就一个人来到北京。
她有些伤感地告诉我,这次来北京,是要把房子卖了。母亲不来住,房子没有意义了。
房子卖了,三棵杏树还在。每年的春天,还会花开一片如雪。
七
秋天,到福建长乐参观冰心文学馆。文学馆建得不小,二层楼房,楼上楼下空旷的展厅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参观完毕,走出展览大厅,依然是空无一人。想在春水书屋的小卖部买一张木刻的冰心像,也找不到一个人。只有那几幅单薄的黑白木刻小画,在柜台里静静地待着。
一楼大厅里,在大海背景前端坐着冰心雕像。咖啡厅里的座椅空****的。放映厅只有白白的一面墙。展厅外,喷水池后刻有冰心的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只是喷水池里没有喷一朵水花。
要离开文学馆了,忽然在墙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一朵红色的朱槿,花开得那样鲜艳,却显得那样寂寞。
八
桂花落了,**尚未盛开,到丽江不是时候。想起上次来丽江,坐在桂花树下喝茶,喷香的桂花随风飘落,落进茶盏中的情景,很是留恋。
不过,古城到处攀满三角梅,开得正艳。三角梅,花期长,有点儿像月季,花开花落不间断。而且,三角梅都是一团团簇拥在一起,要开就开得热热闹闹,烂烂漫漫,像天天在举办盛大的Party。
在丽江古城,三角梅不像城里栽成整齐的树,或有意摆在那里做装饰,只要有一处墙角,或一扇木窗,就可以铺铺展展爬满一墙一窗,随意得很,像是纳西族的姑娘将长发随风一甩,便甩出了一道浓烈的紫色瀑布,风情得很。
从丽江到大理,在喜洲一家很普通的小院的院墙前,看到爬满墙头的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叶子很密,花很小,如米粒,呈四瓣,暮霭四垂,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我问当地的一位白族小姑娘这叫什么花,她想了半天说:我不知道怎么说,用我们白族话的语音,叫作“白竺”。这个“竺”字,是我写下的。她也不知道用哪个字更合适。不过,她告诉我,这种花虽小,却也是白族人院子里常常爱种的。小姑娘又告诉我,白族人的这个“白竺”,翻译成汉语,是“希望”的意思。这可真是一个吉祥的好花名。
九
那天,我去崇文门饭店参加一个聚会,时间还早,便去北边不远的东单公园转转。往前回溯,这里原来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他们的练兵场。新中国成立之后,将这块空地,由南往北,建起来了一座街心公园和一座体育场。这座街心公园便是东单公园,应该是北京最早也是最大的街心公园。
小时候,家离这里很近,常到这里玩。记得上了中学之后,第一次和女同学约会,也是在这里。正是春天,山桃花开得正艳。以后,很少来这里了。特别是有一阵子,传说这里的晚上是谈情说爱之地,很有些聊斋般的暧昧和狐魅,和少年时的清纯美好拉开了距离,更没有到这里来了。
如今,公园的格局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假山经过了整修,增加了绿地和花木,还有运动设施。中间的空地,人们在翩翩起舞,踢毽子的人,早早脱了衣服,一身热汗淋漓。工农兵塑像前的围栏上,坐着好多人在聊天或下棋。黄昏的雾霭里,一派老北京悠然自得的休闲图景。
我在公园里转了整整一圈,走在假山前的树丛中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叫声:爷爷!明明知道,肯定不是在叫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向她的爷爷身边跑了过去。她的爷爷站在一棵高大的元宝槭树下面,张开双手迎接她。正是槭树落花时节,槭树伞状的花,米粒一般小,金黄色,很明亮,细碎的小黄花落满一地,像铺上了一地碎金子。有风吹过来,小姑娘的身上也落上好多小黄花,还有小黄花在空中飞舞,在透过树叶间的夕照中晶晶闪闪地跳跃。
我的小孙子也是用这样清亮的嗓音叫着我:爷爷!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也是在公园里,不是东单公园,是在北海公园;不是槭树花落的时节,是紫薇花开得正旺的夏天。
2019年11月底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