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洋桥记事(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这么着,两人重逢,花好月圆?我问道。

没错!朋友说,播音员年龄大了,不再跑车,到北京站售票处当售票员。你的卧铺票,就是人家帮你买的!老李年龄比她还要大几岁,两人这好几年都还是单身,不是在专门等对方,而是两人找对象的眼眶子都太高。这意外的重逢,再加上别人一撮合,两人顺水推舟,很快也就木已成舟了。

我第一次进老李的家门,见到老李两口子,真的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老李大概比我年长十岁,那一年,四十来岁,他媳妇,我随朋友叫李嫂,比老李小三四岁,都个头儿高挑,眉清目秀,也都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那时候,我刚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老李一见我就说:我知道你,看过你写的文章!然后,又说,你怎么不写诗呢?我爱看诗,也爱朗诵诗,你要是写诗多好,我可以朗诵你的诗了!他就是这么个爽朗的人,李嫂在旁边,眯缝着笑眼,不多说话。

第一次去老李家,是冬天,他家小院里的那棵垂丝海棠,枯枯的,倚在角落里,并不起眼。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是春天,才注意到他院子里这棵垂丝海棠,花开得烂烂漫漫,花团锦簇,铺满一树。它比西府海棠开花早些,花朵下垂,不像西府海棠朵朵昂然向上。而且,它也不像西府海棠红得那样艳,那样张扬,它的花是粉色的,褪去了浓妆,有些内敛,也有些娇嫩,和当时洋桥城乡接合部的乡土味,不大相衬。

这一次,也是求李嫂帮弟弟买卧铺票。每一次,都是有求必应,但我去他家,从不带什么礼物,因为这是朋友嘱咐我的,说是老李嘱咐他的,要带就带几本你看过的书和杂志,老李两口子喜欢看书。和老李一批复员的铁道兵中,老李显得很有些小布尔乔亚,也就是后来我们说的文艺青年。只不过,如今文艺青年像一个贬义词了,其实,真正成为一个文艺青年,并不容易,具有文艺气质之外,更需要对生活和对文学艺术怀抱一颗真正的赤子之心。这不是装出来的,确实是打心里喜欢。尽管这在别人看来,整天脑子里弄的是花花草草,唱唱跳跳的,有点儿不切实际。我便想,只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文艺青年,才会种这种与众不同的娇嫩的垂丝海棠。

我把心里这想法讲给朋友听,他连说:你的感觉真对!老李就是个文艺青年,李嫂也是,他们两口子算是对上眼儿了!世上难找!跟你说吧,之所以种垂丝海棠,是老李不知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说垂丝海棠是美人树,当年唐明皇夸杨贵妃就像是这种树,他便买回了这棵树种在院子里。你说咱们洋桥的人满算上,除了老李,还能找得到这号人吗?

老李,在我的眼里,真算得上洋桥一带的奇人。在众人的眼里,除了想入非非,不切实际,老李就是一个宠老婆的人,有人甚至戏谑地称他为“妻管严”。老李两口子结婚时年龄都不小,属于晚婚,结完婚好几年都不要孩子,就因为李嫂不愿生,老李笔管条顺地服从。你们都多大了呀?还不赶紧生个孩子,再不生,想生可就生不出来了!没少人这样好心相劝,但李嫂无动于衷,老李听后就是打哈哈。一直到李嫂愿意了,这才生下个胖小子。李嫂是北京人,孩子一直放在姥姥家,爱不释手地从小抱到大,他们两口子乐个轻松。

关于老李两口子,有这样两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有一天夜里,我去同学家聚会,回来晚了,骑车骑到洋桥,在343路公交车站往西一拐,就快到家了。往西拐,是一条窄窄的土路,这条土路不长,南边是荷花塘,北边是一溜儿厂房,路边没有灯,黑乎乎的。这里治安很好,倒是绝对不会碰上个劫道的坏人,但一不留神,也会滑进荷花塘。所以,一般没事,大晚上的不会有什么人出来。我骑车骑到拐弯处,就跳下车,准备推着走,这样安全些。刚蹁腿下车的时候,看见墙角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正拿着手电筒使劲儿地晃我。我定睛一看,是老李。我叫了他一声,问他这么晚了,待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等你李嫂!这话让我心头一热。

后来,我听说,只要是李嫂上晚班,老李一定要在343路车站等。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得到的,一般在恋爱时候,是能这样做到的,把女人娶到手了,特别是结婚多年之后成了老夫老妻,还能始终如一地坚持做到这样,真的很难,很少见了。恋爱时的蜜汁再浓,架不住日子的流逝,时间如水,会冲淡甜言蜜语,曾经求爱时的热烈行动,也会如漂亮的雪人一样,渐渐融化得找不到踪影。

在洋桥我们这一片房子的西南不远处,有几道铁轨,进出北京的火车,大多要从这里经过。火车往东北再开一两公里,是永定门火车站,也就是如今的北京南站。火车喷出着白烟,从田野里呼啸着飞驰而过,还是挺好看的一道风景。那时候,四周没有别的好玩的,我会带孩子到铁道边去玩,看到火车要来的时候,孩子格外兴奋,火车驰过的瞬间,孩子会张扬着小手,冲着长龙一般的列车欢呼,那情景仿佛后来在游乐场坐过山车的感觉。

有一年的春天,我带孩子去铁道边玩,穿过一片黄油油的油菜花和刚刚没脚踝的麦子地,涉过一条浅浅的小河,前边就是铁道边,先听见嘹亮的歌声,男高音,带有点儿美声的唱法,有好多颤音。我领着孩子的手,示意先别过去,听歌唱完。这时候,一列火车,鸣响着汽笛,喷吐着白烟,呼啸而来,从我们的面前闪电般驰过,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响声,淹没了歌声。但是,火车很快就过去了,歌声便像沉潜水底的鱼又浮出水面,依旧嘹亮,响遏行云,清亮的歌声,在寂静的田野里回**。

我看清了,是老李在引吭高歌,他的旁边站着李嫂。这是我第一次听老李唱歌,他唱得确实很棒。面对驰来火车的歌声,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歌声,我听不见,但老李一定听得见,火车一列列长长的车厢,是歌声的回音壁,让他的歌声更加响亮。而且,有了火车轰鸣声的参与,像多了一个伴奏,多了一个和声部一样,让歌声既回**在此时,又回**在彼时——过去的时光,扑面而来。

那天,站在铁道边,和老李、李嫂聊天,李嫂告诉我,当初在北京站的联欢会上,老李就是唱的这首歌,把我给骗走了!

我问老李是什么歌有这样大的魔力,老李笑着告诉我,这首歌的名字叫《铁道兵之歌》。李嫂也笑着对我说:我们北京站一年才搞一次联欢会,我们家老李一年只能登台唱一次这首歌,嫌不过瘾,他特别愿意跑到这里来唱。老李连连点头说是,冲着开过来的火车唱这首歌,真的特别过瘾!我理解修了那么多的铁路,看了那么多的火车,铁道兵对铁路、对火车的感情。

这首《铁道兵之歌》真的非常好听,我特意向老李学会了这首歌。如今,四十余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它的歌词,而且,那词连同曲调一起,时常会下意识地从嘴边溜出来:

背起那个行装扛起了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啊浩浩****,

同志啊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离别了天山啊千里雪,

但见那东海呀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

又闻那个江南稻花儿香。

同志们,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啊,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

每次哼起这首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老李,想起李嫂,也会想起他们小院里那棵垂丝海棠。

2020年5月25日于北京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