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桥记事(第1页)
洋桥记事
红毛桃树
197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初期,我在洋桥住了好几年。那个地方,位于陶然亭南一两公里,我住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农田,为什么取了洋桥这样一个名字?在我住的一片房的北面倒是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桥,莫非以前的桥是洋人所造,或者造的桥是洋式的?我家南面不远,过一条小马路(如今成了三环路),是马家堡村,清末最早修的铁路火车站就设在那里,后来才移至前门。我住在那里的时候,老火车站的旧石基还在。那时候,火车也是洋玩意儿,在火车站附近建座洋式的桥,也是非常可能的。对于洋桥这个地名,我不明就里,一直这样猜想。
当年铁道兵修建北京地铁之后,集体复员,留在北京安家立业,洋桥那一片房子,是专门为他们修建的,占用了一片农田。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红砖平房,每一户的面积一样,都是一套一大一小的两间房子,人称“刀把儿房”。每一户门前,有一座小院。如果能有上下水,再有小区的绿化,就是现在的花园洋房呢,和洋桥这个地名就相匹配了。
可惜,那时,那里只是一片城外简陋的红砖房。别看这样,那时,孙颙、蒋子丹、理由、石湾等作家,都曾经来那里找过我,那时的文学还没有完全贵族化。不过,文学再美好,也难以装点那里的简陋。除了简陋的房子,和前面的一片荷花塘,四周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朵花。所有的树,所有的花,都是种在各家小院里的。这些铁道兵和他们的家属,个个都是种植能手,不少人家选择种菜,也有不少人家选择种花种树,即使种菜的人家,也会种一两棵树,但大多数是果树,为了秋天可以摘果子吃,实用为佳。
隔我家一条小道,把道口的是乔家的院子,他家种的是一棵桃树。他家夫妻俩三十多岁,都是湖南人,我管他们分别叫老乔和乔姐。他们有两个男孩子,个头儿差不多,起初我以为是双胞胎呢,后来才知道小哥俩相差一岁,都才上小学不久,都贪玩不爱学习。那时,我在中学里当老师,老乔到我家找我,请我到他家为这两个调皮小子补课,一来二去,渐渐熟了起来。
那时候,我的孩子不大,才三岁多。那年初秋,我带孩子到老乔院子里玩,老乔一见孩子来了,非常热情,立刻从桃树上摘下一个桃,用衣襟擦了擦,递在儿子的手里,让孩子吃。他家的桃树虽说长得不错,花开得也艳,但没有经过嫁接,结的是毛桃,青青的,还没有完全熟,青皮上毛茸茸的。儿子望着桃,又望望我,没有吃。我知道,他是嫌脏。老乔在看着儿子,我知道他的好心,怕他以为我们嫌弃他,赶紧从儿子手里拿过桃,塞进嘴里,一连啃了几口,连声说:不错,不错,你种的这桃还挺甜的呢!这倒不是奉承话,他家的桃脆生生的,还真的有点儿甜味。
乔姐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香蕉,递给儿子,然后冲我数落老乔:看老乔,桃还没熟,哪有就给孩子吃的!
乔姐个头儿不高,人长得俊俏,眉眼里常有笑。老乔复员后,乔姐从农村老家来到北京,一直守在家里,忙里忙外,把大人孩子伺候得有里有面儿,外人谁见谁夸。她手巧,会绣花,会做菜,特别做得一手家乡地道的米粉,街坊四邻都知道,不少人尝过,连连夸赞,口口相传,成为洋桥一绝。
我第一次吃米粉,就是在老乔家。把大米碾成面,过罗筛净,用水和面,摊成薄如纸的薄饼,上锅蒸,然后,切成粉条状,再下水煮熟,和北京人常吃的切面,夏天吃的凉粉,完全不是一回事,特别细嫩滑爽。关键乔姐调的汁是一绝,不知道她都放了什么调料,只看见最后撒上白芝麻和花生碎,真的是又酸又辣又甜又香,我特别向她学来了这一手,常在家中拌凉菜时露上一手。
或许就是因为我一口吃掉了他家那个还没有熟透的毛桃,老乔对我有了信任的好感,以后,常常到我家串门,聊聊闲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越走动越熟络,素昧平生中多了一份难得的相亲相近。
过了年开春的时候,之所以那一次记得这么清楚,是他家的桃树开了花,老乔特意折下一枝桃花,送到我家。大概他看到过我家有个细颈的红色花瓶,爱插点儿塑料的假花附庸风雅,让我把这真桃花插在花瓶里赏花。
我看得出,送花只是药引子,老乔是憋了很久,终于把藏在心底的悄悄话对我讲了。原来是各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各家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乔一直怀疑他家的老二不是他的,因为他当时是铁道兵,服役在部队里,那年过年休探亲假,过完年就立刻回部队了,没再和他媳妇在一起,那孩子是从哪儿来的?老乔对我说:我跟你是句不脸红的实话,就是临走前一天晚上,跟她干了一炮,一年多也没再见过她,算算日子不对啊,你说那孩子是哪儿来的?后来,老乔又听说,他媳妇和村里的一个男的相好,这日子算来算去,就越发觉得不对头了。这日子总会在他心里翻滚,只要那么一算,过去的日子就搅和进今天的日子里来,像打架一样,折腾得他很受伤。
小十年过去了,这日子像块心头上系的疙瘩,系成了死结。他告诉我,弄清楚孩子的事,他想和他媳妇离婚。可又一想,都小十年过去了,孩子一口一口亲爹叫着,他和孩子的关系也特别好,再说,媳妇对他一直也挺好的,他对我说:跟你再说句没羞没臊的话吧,她**伺候我的那事弄得我也挺美的,一想到这儿,我又舍不得了。
我看出来了,虽然疙瘩系成死结,但他一直犹豫不决。这有些像钝刀子割肉,让他的心里更加痛苦。我劝他,一日夫妻百日恩,离了,这么好的媳妇,你上哪儿找去?他便连连点头说是,我也知道没处再找了,可就想把真相弄清楚……我打断他:真相弄清楚了,有什么用?弄清楚的真相,有时候就是一块大石头,不是把你砸晕,就是把你砸死!
那天以后,老乔找我,不再提这件旧事了。他家的日子过得平平稳稳,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每年春天开花开得旺旺的,每年秋天结的桃个头儿不大,却都脆生生,挺甜的。每年春天,老乔送我花;每年秋天,老乔送我桃。我也常到他家,他的那两个调皮蛋虽然学习成绩没有什么大的提高,但多少爱学习了,也算是有点儿进步。乔姐的米粉做得还是那样好吃,因为我喜欢吃,她常打发孩子端着碗,给我送米粉来。
我是1983年的年底搬家离开洋桥的,分别的时候,老乔和乔姐帮助我收拾行李、装车,有些像亲戚一样,彼此说着祝福的话,依依不舍。
由于工作忙,杂事多,大约三年多以后的开春,我才回洋桥一趟,看看老街坊。先走到老乔的院门前,看见他种的那棵桃树长得老高,缀满桃花的枝条探出院墙,迎风摇曳,红艳艳的,开得热烈。站在门外,我高声大喊——“老乔!”谁知走出屋子,为我开门的男人,我不认识。我问,老乔不住在这里了吗?他告诉我:搬走了。我问他搬哪里去了,他摇摇头。
我找到其他老街坊,问老乔怎么搬家了。老街坊叹了口气,告诉我:老乔真是太倒霉了,把人家的孩子养大,人家的亲爹找上门来了,带走了孩子,还把他媳妇一起也带走了!我异常惊讶,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老街坊告诉我:就是你搬走不到两年的事儿!我又问:他媳妇说走就跟人家走了?她不是跟老乔关系挺好的吗?老街坊叹口气:要不怎么说呢,女人的心,比坑深,猜不透!站在旁边的另一位街坊说话了:也怪老乔自己,他媳妇跟着他来到北京,一直在家伺候他,他也不说帮助她找找工作,年龄都不大,谁愿意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呀!老街坊接过话来说:也是,人家这个男的,现在在县城开了家饭店,老乔的媳妇回去不仅可以当老板娘,她拿手的米粉,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还不错,老乔的媳妇把老乔的儿子留给他,没有生硬地带走。不过,媳妇一走,家里没了生气,再加上孩子马上要读中学,你知道,咱们这一片,只有马家堡有一所学校,还是农村的,老乔想给孩子找个好点儿的学校,就跟城里的一家人换了房子,搬走了。
那天晚上,老街坊不让我走,非留我到他家吃饭。喝了点儿小酒之后,面涌酡颜,他对我说:老乔刚搬到咱们洋桥来,就不该在院子里种那棵桃树。我问,为什么?那棵桃树,他种得不是挺好的吗?他端着酒杯,摇摇头,说:种什么树都行,老乔就不该种桃树!为什么?一句老话,叫作红杏出墙!我对他说:老乔种的是桃树,又不是杏树。老街坊一摆手说:一个味儿!反正是不吉利!
洋桥那一片地铁宿舍,包括它南面的马家堡的旧房子,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陆续拆平,建起了一片商品房的高楼大厦,变成了新型社区。原来住在那里的人,都就地分到新房,搬进了楼里。原来的城乡接合部,如今变成三环以内城里的闹市了,商店、学校、医院、超市、饭店、康复中心……应有尽有。每一次经过那里,我都会想起老乔和他俊俏的媳妇。如果老乔不搬家,他也可以分一套不错的住房,在这一片林立的高楼中,夜晚有几扇窗前闪烁的灯光,是属于他的。
垂丝海棠
最早住进洋桥,在自家小院遍植果树的铁道兵复员军人中,老李种的一棵垂丝海棠,在洋桥这一片,是独一份。同为海棠,种西府海棠的比较多,一般人不会选择垂丝海棠,个中原因,也说不清。这种海棠,花开的时候,还比较好看,花落的时候,夏天枝叶覆盖成团,不如西府海棠秀丽;冬天叶子落尽,枯萎的枝子显得单薄,不如西府海棠挺拔。老李两口子,不知为什么,对这种树情有独钟?
我和老李不熟,他家住在我家后面,离得很远,如果不是为了找他帮忙买火车票,平常没有什么来往。那一阵子,我弟弟在青海油田工作,每年探亲回家,返程的火车票特别难买。他从北京要乘坐65次列车到甘肃柳园下,这趟65次终点站是乌鲁木齐,是从北京到新疆的唯一一趟火车,票就更难买。由于路途实在遥远,要坐两夜一个白天的火车,所以总想给弟弟买张卧铺票才好,这卧铺票紧张,尤其难买。而且,弟弟一般过年时候回来,春节前后,这票更是难上加难。
我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了老李,求老李帮忙。我的这个朋友和老李很熟,每一次去老李家求票,都是朋友亲自带我去,以示尊重。第一次去老李家的路上,朋友对我讲起老李的往事。十多年前,老李还是铁道兵的现役军官。他是河北人,坐火车回家探亲,在车上听广播,觉得广播员的声音特别好听。他这人对声音特别敏感,自己喜欢朗诵和唱歌,在团部担任宣传干事,连级干部,每年全团新年联欢会,他的朗诵和独唱,都是跑不了的,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从车厢广播喇叭里传出的声音,他觉得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的声音还好听。这样好听的声音,牵引着他的脚步,他情不自禁地摸到了列车广播室。他敲开门,看见坐在话筒前面播音的年轻姑娘,好看得跟她的声音剑鞘相配,这样好听的声音,就得配这样好看的姑娘才是。老李恬不知耻地跟人家要通信地址和电话。人家瞥了他一眼,把他请出播音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老李还挺浪漫的呢。
朋友接着讲,本来是一时的冲动,列车上的邂逅,没有变成艳遇,时过境迁之后,渐渐地也就淡忘了。偶尔想起,老李只是笑话自己异想天开。几年过后,老李到北京修地铁,修完地铁,就复员转业了。复员的消息传来,好心人替他惋惜,依然好心劝他:你这人有才,什么都好,就是太不切实际,复员后到了新单位,一定要成熟些!他听进去了,却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有的人,天生眉眼会来事,少年老成;有的人,就是活一辈子,还是像个生瓜蛋子,总也不成熟。
老李复员转业到北京火车站。由于是军官,又管过宣传,分配在工会工作。每年春节前全站员工要搞一次联欢会,自然由他负责。在联欢会上,老李的独唱,自然也要亮相,而且,和在部队上一样,获得满堂彩。联欢会上,还有一个节目,也获得满堂彩,是个女声朗诵,朗诵的是闻捷的诗《我思念北京》。老李定睛一看,这不是几年前在火车上的播音室里见过的那位播音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