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渔家宴(第2页)
连城说:“罗世厚乃小人之辈,欺弱怕硬,能欺负住的,他就成了阎王,欺负不住的,就变成小鬼。这回打集资养鹿算盘,就是想让我们几个班长做其帮凶,欺骗这些练兵。鹿茸压根就是想孝敬日本人,到时就说要不来钱,谁能咋的?吃亏的还是练兵。好了不提那些糗事,今天杨兄来到刘公岛,咱们要尽地主之谊,中午简单吃点,晚上一起喝点酒。”
杨子千一听便说道:“还要晚上喝酒?我可没打算待到晚上。”连城笑道:“你还要找我办正事呢,不等到晚上,事可办不成。”杨子千也笑了,说道:“你这给我下套啊?为了办正事,那我还走啥?”连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就对了,既来之则安之,咱兄弟晚上商量正事,喝点酒,说说话,还要认识一位刘公岛的英雄好汉,你肯定会喜欢。”
毕昆山脱口道:“浪里黑条?”连城点头笑笑。杨子千说:“《水浒传》里有个浪里白条,哪又出来个浪里黑条?”连城道:“勾出兴头了吧?晚上就会会浪里黑条。”又对毕昆山说,“今中午就在于兄这小卖部凑合一顿,食堂打些饭过来吃,我再去邵居同那买点儿新做的面包。”毕昆山答应着。
杨子千想起这事,说:“我还想问呢,邵居同咋回事?英国人走这么长时间了,他咋还穿着英租时期的巡捕制服?”
连城叹口气道:“邵居同是在英租时期发达起来的,对英国人自然深怀情感,所以一直穿着英租时期的巡捕制服。据说英国人彻底撤离刘公岛后,他神不守舍,一直不相信英国人真的走了,仍旧穿着制服在岛上溜达,人们刚开始还以为英国殖民者还留有办事机构呢,后来逐渐知道了实情,甚觉他可怜。日本辅导部还把他抓去审查了几天,确认他没什么问题,才释放出来,不过很长一段时间,仍然对他暗中监视,现在应该是完全放开了。”
说过一阵话,几人分头行动,连城先去邵居同面包房,买来英式面包,接着与毕昆山两人又去食堂打来饭菜,于云青则开了两盒猪肉罐头,满当当摆一小桌。连城说下午还有训练课,中午不便喝酒,四人吃了一顿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午餐,各自忙去。杨子千在小卖部里屋小憩。
傍晚时分,毕昆山留在营房以防有事,连城带杨子千去往东疃见浪里黑条。路上连城说,浪里黑条姓扈,扈三娘的扈,名叫扈破浪,渔家汉子,一身好水性,因为生得黑,得了浪里黑条绰号。杨子千道:“浪里黑条,姓扈,那我明白了,浪里白条张顺,《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水军头领;扈三娘绰号‘一丈青’,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三位女将之一———顾大嫂、孙二娘,再就是扈三娘。扈三娘绰号‘地彗星’,武器是日月双刀和红锦套索……”连城笑道:“看来《水浒传》你真没少听书,可是跟扈破浪有啥关联?”杨子千说:“根据他的名字推测,好像是梁山好汉的后代,扈三娘或许是他几十代姑奶奶。”
连城禁不住朝天哈哈大笑,见不远处有人望过来,赶忙捂嘴收住笑,说道:“待会儿问问扈破浪,或许真是这么回事呢。”稍顿又说,“我来刘公岛后,因为要教练新兵,不仅军事方面,还要讲一些本土相关的历史文化,就想方设法弄来一些有关威海卫的史料书籍,了解不少史事,其中一段与扈破浪相关。原文大概是这么说的,‘……明永乐四年,即1406年,倭寇的船队公然进犯威海卫,侵占刘公岛,并采取声东击西的狡诈手段,扬言进攻百尺崖所,转移守卫军民的注意力,乘机在威海东海岸登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据清乾隆本《威海卫志》记载,当时卫城外的居民被害得几无噍类,就是说几乎没有活人!由此可见倭寇之歹毒。践踏了城外居民的倭寇兽性未得满足,继而又攻打卫城。时任指挥佥事扈宁,率领世职及春戍、秋戍两班京操军和守城军进行抵御,全城民众同仇敌忾,给守城官兵以大力援助。由于广大军民的同心协力,猖狂至极的倭寇连续攻打三个昼夜,卫城安然无恙。后来都督徐国公闻讯率军赶到,里外夹击狠打猛攻,致倭寇大挫而败逃。’后来得知,这位指挥佥事扈宁,就是扈破浪的老祖宗。”
杨子千一瞪眼道:“这么说扈破浪是朝廷命官的后代,与梁山好汉无关。”连城说道:“嗯,正是。指挥佥事,是卫一级设置的官衔,为正四品武官,其位次于指挥使、指挥同知。明朝实行军事卫所制,从高到低为五军都督府、都司、卫、千户所、百户所。威海卫是明朝四大卫之一,另有天津卫、金山卫、镇海卫。”杨子千又问:“扈宁佥事,是扈破浪老祖宗,可有据可查?这官到底有多大?”
连城道:“扈破浪有族谱,到他这里二十六代,我俩一起数的。威海卫一带姓戚的、姓陶的、姓扈的等很多姓氏,都是明朝时内地过来做官之人留居的后辈。威海卫武官有数十任,首任陶钺,扈宁乃第二任武官,还是指挥佥事,后来任职的升为指挥使。指挥佥事到底是多大官呢?说一个人,你大概就能感觉到,当时登州府的武官戚继光,就是指挥佥事。”
杨子千一听说道:“这官还不小啊。扈破浪也算是官宦后裔,你俩如何交往上的?”连城轻笑一声,说:“也算是巧合。那次我带几个新兵,帮食堂到东疃挨家收购萝卜白菜,到扈破浪家时,我说句‘大白菜’他听到了,问我是不是荣成人和人,我说你咋知道,他说人和人说大白菜口音和别处不一样,一下就能听出。他经常驾船到石岛人和一带海域捕鱼,很熟悉那里。又问我家人的名字,听后一个惊愣,原来我爹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大风天他的渔船翻了,要不是我爹及时相救,他真就丢了命。前些年他常到我家去,可是我在烟台,一直未见上面,没想这回在刘公岛见上了。”杨子千道:“噢,是这样一层关系,那必是好兄弟了。”连城道:“嗯,这回搞钢铁,用用这铁关系。”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东疃。这村有五六十户人家,处在岛子东南靠海处,缓坡地势,屋舍错落有致,树木参差而生,东西小路穿村而过,东南方海光映衬,风光美不胜收。杨子千不由得驻足观赏,深吸一口气,说道:“这空气真新鲜,有树木散发的清香气,还有大海呼出的咸鲜味。”连城笑道:“你是饿了吧?”杨子千道:“中午吃那么多,哪饿得那么快。哎还别说,三道杠面包还真是不错,等回去的时候买一些,捎给王冰、于森、小叶子他们尝尝。”连城道:“是啊,这也算刘公岛特产。哪天带他们都过来,我领去面包房,让三道杠给咱们现烤现吃,再喝杯牛奶,那家伙滋味美得没法说。”稍顿又说,“这刘公岛啊,如今在我心里已分成两半了。”杨子千不解道:“怎么说?”
连城道:“刚才说到面包房,邵居同虽然跟咱不是一路人,但还算正直之辈,尤其对日本人不卑不亢,我挺佩服。有一回两个日本兵过来吃面包喝牛奶,吃饱喝足想赖账不给钱,要强行离去。你想邵居同是三道杠巡捕,三下两下把两个日本兵绑了,拴在路边树上。我路过这里,见此情形,劝他赶紧放了日本兵,否则会闯大祸。正说着,日军头头林荣斋带着几个卫兵路过,见状大怒,要把邵居同绑走处办。我忙对林荣斋说,邵老板怀疑这两个赖账之人不像是大日本皇军,可能是假冒之徒,要绑了去见你。这才保住邵居同没遭殃。从那以后邵居同对我心存感激,我俩也成了朋友。现在每每行至邵居同面包房,心里就觉得宽松,越往东到东疃一带,越觉得轻松舒坦;而从面包房往西,是基地队司令部、练兵营、军港码头,到处都是枪弹的味道,心里很不舒服。”
杨子千道:“你是说面包房以西是揪心之地,往东则是舒心之地。”连城回道:“嗯,可以这样说。”指指前方说,“你看这天,瓦蓝瓦蓝的;你看这海,碧绿碧绿的;你看这山,青翠青翠的……”杨子千接过话说道:“你看这房子,各式各样的。”两人笑笑。杨子千指着村落又说,“我在石岛待过,还有威海卫沿海渔村,这些渔家人的房子大多是海草房,东疃这里为啥大多是青瓦房呢?”
连城说道:“对呀,我老家,人和那边也靠海,渔村的房子大多是海草房。刘公岛原本也是海草房居多,1888年北洋海军于刘公岛成军,在岛上大兴土木,东疃每家男丁都被征去做工。工程完毕,北洋海军经费不足,就用剩余的砖瓦抵做工的工钱。大家领了砖瓦回来难有他用,就把海草房换作瓦顶房,就是这样。不过也有住户住惯了海草房,冬暖夏凉,百年不腐,扈破浪家就没换瓦房。”说话间手指靠海边的一棵高高的老柿树说,“看到吗?那株老柿树。”杨子千道:“嗯,上面有个鸦雀窝。”连城说:“那就是扈破浪院子里的老柿树。他有两个住处,离海远些靠近山根的房屋住着老娘和妻儿,近海的这处房子方便出海打鱼,每每他自己住此。”说着话朝南拐进胡同,到头左拐,便到了扈破浪家的院门口。
透过碎石院墙,便可看到高高耸起的海草屋顶,虽经风吹日晒颜色变白,却经年不腐,实乃宝物也。院中老柿树蹿过屋脊,顶着一蓬绿叶。顾不得细打量屋舍美景,二人便被院中情形吸引眼目。但见院内东南角,烟气蒸腾,响声哔啵,一股鲜美味道越墙而出,勾人馋意。连城说声:“扈兄忙活上了。”快行几步,推开虚掩的院门。
扈破浪盖上锅盖,转过身来,跟杨子千打招呼。两人寒暄过了,杨子千看扈破浪三十来岁年纪,个头比自己高出寸余,身材清瘦但能见出劲道,一张黑红脸膛,眉目有神,鼻正口方,络腮胡子比自己还浓密,心里暗暗喜欢上这浪里黑条。这时连城拨好灶膛的火,站起身来,对杨子千说:“扈兄不光能打鱼,还是熬鱼的高手。专门在院子里盘了大锅灶,三五斤重的大鱼,在这口大锅里煎熬绰绰有余。每每亲朋好友登门,只要提前几个钟头知晓,吃上新鲜大鱼不在话下。”
扈破浪一笑道:“别起大风,想吃新鲜鱼一般瞎不了。”指指嗞嗞冒气的大铁锅又说,“你俩必定是好人,口福真好,中午连老弟派人过来告诉我这事,下午出趟海,弄了条三斤多重的大偏口鱼,鼓鼓的籽,一身的膘,今晚吃顿好鱼。”连城笑道:“扈兄浪里黑条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都说你想弄几斤的鱼就能弄到几斤的。”扈破浪轻轻摆手,说:“那有些吹乎了。俗话说,能应一头猪,不许一条鱼。鱼在水底下随意游跑,有时得靠运气方可。不过我成天在海边甩钩撒网,弄条鱼还算容易。”他说着话,端来旁边的乌瓷盆,里面盛小半盆黄澄澄的玉米面。葫芦瓢舀了水倒进去,伸手和起面来,边和边说,“吃粑粑就鱼,这是渔家人最喜欢的饭食。咱这鱼,活蹦乱跳的新鲜鱼,没的说;咱这粑粑面,是你嫂子推磨磨的春玉米面,加了适量豆面。要想吃上好粑粑,光有面还不行,烀粑粑的功夫也很重要。先是和面,加水一个劲揉和,一个劲揉和,直到面团变得松软,抓一块面团在水里能漂起来那就好了。”
扈破浪抓起一小块面团放进瓢中的水里,果然面团漂起。他说:“好嘞,可以烀粑粑了。”他掀开木锅盖,只见鱼汤咕嘟咕嘟翻着花,盆里抓一块大小适宜的面团来,两手间倒来倒去,舞弄成个稍扁的椭圆形状,甩手飞去,啪地粘贴在热热的铁锅内,那位置恰到好处,面饼的下端距锅底鱼汤一二指间。如此连续操作,七八个面饼贴一圈儿,盖上厚实的木头锅盖子。不到一袋烟工夫,锅盖边缝喷出白白的蒸汽,同时飘出甜香的粑粑味和鲜香的鱼味。这时火势减小,听着锅里的水嗞啦啦响,直到粑粑味儿变得焦香。停下火来,稍憋锅片刻,掀开锅盖铲出粑粑,一柳条盘子酥黄松软的粑粑便做成了。再看锅里的大鱼,煎得汤汁将尽,火候正好,他撒一把葱花香菜,说一声,“好喽,出锅。”
杨子千看着锅里一尺半开外的大偏口鱼,不知用多大鱼盘能盛起。却见扈破浪从旁边石台上拿起个倒扣的长形东西,反过来是个白色的盘状器物,放在锅台沿,两把特大铁铲,熟练铲起大鱼,放进盘状物中,恰好盛下。连城近前闻一下,说道:“好香好鲜。”转头看看杨子千说,“你肯定想知道盛鱼盘是咋回事。跟你说,除了在扈兄家,任何地方也捞不着用这样的稀奇东西,这是扈兄用一根鲸鱼的肋骨磨制的盛鱼盘,大小不一,有三五个,这只是中号鲸骨盘,比它大的比它小的都有。”杨子千惊奇地瞪大眼。
待到扈破浪把鱼端向一边,杨子千又是一番惊奇。原来院子中偏东位置生着那棵老柿树,低处枝干上晾晒着巴掌大的小鲳鱼、偏口、黄花等咸鱼;东北角墙根下,放着一条旧舢板,舢板当中用木板搭个桌台,桌台两边可各坐二人。坐此桌用餐,有乘舟出海之感。大盘鱼放上桌台,又有一尺长的贝壳盛了炒蛤,盛了煮海螺,盛了大虾,桌台便满当当。扈破浪进屋搬出一坛烧酒,三人推杯换盏吃喝开来。把酒言谈,连城将杨子千来刘公岛收购钢铁材料之事说起,希望得到扈破浪相助。扈破浪满口答应,说连城交办的事必当全力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