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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刺仇敌(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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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个半晴的天,一会儿晴朗见日,一会儿又飞起细碎的雪花,地上纸薄一层毛毛雪,远观也是白茫茫,近看却时不时露出地皮。一双猪皮帮子鞋踩着薄雪,从村南走来。来者头戴狗皮帽,身后背个包袱,青黑色棉衣棉裤,上身棉衣外扎了捆腰,下身小腿处缠了裹腿,行走轻捷而有力。地上隐约一行脚印,这人盯着脚印一路行来。

刚近村头,一垛玉米秸后突然跳出个包着大围巾的女子,拖一捆干玉米秸,在来人身前二三十步远处行走,薄雪地上原有的脚印和她的脚印,都被玉米秸拖得看不清了。来人分不清地上的脚印,着急起来,想绕至女子身前,女子侧转头看一眼,赶忙拖着玉米秸挡其去路。如此反复几回,来人有些不耐烦,对女子说道:“这位大嫂,能不能借个道让我过去?”女子回头没好气地说:“叫谁大嫂啊?俺有那么老吗?”

来人这才看出,女子虽然包了大围巾,可露出的脸庞却是年少女子模样,忙说道:“不好意思啊大妹子,这么冷的天出来拿草,我以为是家里掌勺的。”女子没接他话,打量他一眼说:“你是哪村的?来这里干么?”那人回答:“我从桥头那边过来。”女子一个激灵,追问:“桥头?孟格庄的?”那人微微一笑:“你想问是不是孟格庄鬼子据点来的吧?跟你说,我可不是鬼子汉奸,我是北墩前来的。”“北墩前?北墩前村我可认识不少人,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追问。来人又一笑:“这小妹子,还查起户口了。我叫杨千秋,知道吧?来这儿找个朋友。”原来是杨子千。女子一瞪眼:“找朋友?找哪位朋友?不说清楚,今天就别往俺村里进!这几天村里招贼,凡是生人进来,我们都要查清了。”说着忽地眨巴着大眼,瞪着杨子千,“你不是那天去丛老板的绣花厂……”杨子千也看着她:“你、你是小叶子?”女子便是于茯叶。

此时身后一家院门吱嘎打开,出来两个女子,也都穿棉袄包头巾,前面的嘴里嚷嚷:“咋的啦叶子?”近至跟前一看,猛地说,“这不是杨兄弟吗?咋这么有缘!上回在雅格庄咱俩碰上,这回又碰上。”杨子千笑言:“那还有啥说的,徐杰姐这样的大美人,谁不想多见几回?”徐杰一笑:“你这嘴真喜近人,今天可真是有美人,你看咱叶子妹,才十七岁,长得葱嫩的俊煞个人。”杨子千道:“真是啊。我跟叶子小妹见过一面,越长越俊。”于茯叶害羞地看徐杰:“姐说么呢。”徐杰又指旁边二十岁左右的矮个女子说:“这是丁香,好姐妹。”丁香朝杨子千嫣然一笑。徐杰又说:“这位杨兄弟可了不起,一个人对付一大群鬼子,毫不畏惧,令人敬佩。”朝杨子千一摆头,“大冬天的别在外头站着啦,进屋暖和。”杨子千抿嘴一笑:“好啊,暖和暖和。”丁香对于茯叶说:“叶子妹进去暖和吧,我在外面。”于茯叶道:“不用啊丁香姐,我穿得多,不冷,你们快进家。”三人便进院门。

进了屋寒暄几语,徐杰对杨子千说:“你坐炕上暖和,丁香妹烧点儿开水喝,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杨子千笑着说道:“徐姐,我是来找王冰兄的,麻烦告诉他一声。我从墩前村循着脚印来的,可别说不在啊。”徐杰稍稍回头:“你喝点热水歇歇脚。”出门而去。

这是桥头东北十多里远的屯钟家村,半年前杨子千和毕云来过,在钟寿海家拜见大内武师宫宝田。如今这青石海草房静悄悄的,屋顶墙头落了一层白雪。而相隔不远的另一个农家却不平静,这里正发生一件重要事:中共威海卫特区支部正在召开会议。

屋里土炕上,一张小桌,几只盛水的瓷碗,一圈人围桌而坐,认真听书记韩力讲话:“……总之,今天这个会议,标志着我们威海卫党组织又在向前迈进!咱们上级成立了中共东海特委,我们威海卫特支也改为威海卫特委,我们增加了新鲜血液,力量更足了!由于组织调我到东海特委工作,大家推选殷少欣同志担任威海卫特委书记,我完全赞成。殷少欣同志有经验,有能力,更有一股共产党人的奋斗精神,相信他一定能把咱们的特委领导好!下面请少欣同志讲两句。”

殷少欣直直腰,看大家一眼,说:“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王冰、岳东、王斋、林乔、毓祝还有其他几位都是很优秀的同志,有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特委的工作一定能干好。”喝口水又说,“按照以往的规矩,今天又增加几位新同志,我把咱威海卫党组织的情况简单讲讲。威海卫党组织的发展,是由抗日学潮开始的,第一位党员汤福山,荣成石岛人,1930年考入威海公立第一中学,1932年春,威海卫爆发了第三次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学潮,汤福山乃积极分子。为平息学潮,威海卫行政管理公署勒令学校提前放春假。汤福山回到老家石岛,向中共荣成特支委员、原威海中学学生会主席丛光烈汇报了学潮之事,丛光烈鉴于他的表现,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威海卫第一名中共党员。汤福山回学校后,又发展同学于荣瑞入党。1932年4月,威海第一个党小组在威海中学成立,汤福山任组长。汤福山后来去了北平工作,于荣瑞继任党小组长,1933年初,于荣瑞先后发展韩力和吕鸿士等同志入党,党员队伍扩大到七人……”

外面胡同里,徐杰围着包头巾,抄着手,从南边走来。在北面村口,一位中年汉子在柴垛旁砍柴,玉米秸子搭了个简易挡雪棚儿,他不紧不慢挥动斧头,劈着柴棒,每劈开两三根,都要放下斧头,把劈好的柴棒抱起来,送到旁边一处高台子上摞好,转转头四下望望,再回到棚下劈柴。徐杰走近来,说:“叔慢慢干啊,斧子那么快,小心哪。”汉子笑一笑:“这天气干点儿活也不冷,没事啊,放心吧。”他是钟毓祝的爹,家住村后,不易上眼,屋后还有一片小树林,方便躲人,儿子的组织时常来家里开会,大多是三五人,偶尔也有十个八个,都是他这个当爹的在屋外寻点儿事做,转转悠悠带个眼色。这回开会来的人多,还有几个生面孔,估摸有要紧事,他更是打起精神,不敢丝毫大意。

徐杰跟毓祝爹打过招呼,四下看一眼,朝那房子走去。近前,她弯腰捡块小石子,扬手扔进院里,啪的一声落地。即刻院门吱呀打开一道缝隙,毓祝妈看是徐杰,闪身让进院里,随手关上门。徐杰对毓祝妈说:“大婶叫一声王冰吧,有点儿事。”毓祝妈应声:“你等等,我进去叫。”转身去屋里。

屋内土炕洞里燃着木柴,炕上热烘烘的,每个人的心更是火热。坐在炕角的韩力或许是热的缘故,脸膛红扑扑的,坐着个马扎说话:“正如少欣同志所讲,咱们威海卫党组织不断发展壮大,得益于上级党的领导,得益于我们共同努力。今天威海特区委成立,少欣同志任书记,王冰同志任军事委员,王斋同志任民运委员,岳东同志任组织部长,毓祝同志任青年委员,其他各位也皆是各方面的骨干力量,大家要坚定信心,共同努力,不但要跟日伪军作斗争,还要跟国民党郑维屏作斗争。自从去年6月,我‘三军三路’西上后,郑维屏便不再与我党联合,而坚持反共立场,处处与中共和八路军为敌,捕杀我抗日军民,犯下累累罪行……”大家认真听他讲话,眼睛里闪着亮光。

毓祝妈轻轻敲了房门,坐在炕沿的王冰起身开门。毓祝妈轻声说:“你出来下,有点事。”王冰来到院子里,看到徐杰,忙问:“出什么事了?”徐杰凑近些,低声说:“你那位姓杨的朋友,从墩前顺着你的脚印找到这里,真叫人害怕,要是鬼子伪军也有这本事,那不麻烦了。”王冰稍一愣,笑笑说:“我那杨兄,可真是个人才,绝非常人可比,必将是一个大英雄。行,会马上开完,我回去给大家提个醒,散会了走后门,分散走,注意安全。”

在村南的屋子里,杨子千跟丁香正谈得欢。杨子千说:“伪军就是替日本鬼子卖命的汉奸队伍,我走过不少地方,各地伪军的叫法不一样,东北那边叫‘满洲国军’,华北一带叫‘华北治安军’‘皇协军’,南京汪精卫伪国民政府又叫‘和平建国军’,其实说简单了就是一群叛国者,老百姓气恨不过,叫他们汉奸队、二鬼子。”丁香应道:“就是啊,威海这边也叫二鬼子,或叫二狗子。”

两人正说着就听院里喊:“是千秋兄吗?听声音就是你。”杨子千急忙出门,说道:“春万兄!是我呀!”两人快步走近,握手寒暄。王冰对跟在身后的于茯叶说,“这是我的义兄杨千秋。”又对杨子千说:“这是于茯叶同志,咱们的人。”杨子千摘下狗皮帽,于茯叶把头巾往后扯了扯,杨子千说:“刚才见过了,是在丛老板工厂做工的小叶子。”王冰一笑:“千秋兄好记性。”杨子千说:“当时大家都夸她,我就记得深。”于茯叶脸一红:“刚才我看杨大哥寻着脚印找来,还怕不是好人呢。”三人皆笑。

这时徐杰也进了院,丁香招呼大家进屋喝茶。几人进屋,炕上坐了,丁香摆上小桌,拿来茶壶茶杯,于茯叶抢着给每人倒上茶。王冰对杨子千说:“这房子是我家以前一个老管家的,人不在了,孩子去了北平,也是抗日的,委托我临时代管。偶尔到这边有事,过来歇歇脚。”杨子千转头看看:“嗯,不错不错,以后我若来这附近,也到此一住。”王冰一笑:“那还用说,咱兄弟嘛!”看一眼三位女子又说,“这儿是咱们大家的一个落脚处,两把钥匙,我随身带一把,另一把就放在门槛里边,伸手就能摸到。谁走过来都可以落落脚,歇歇气。”于茯叶一笑:“嘿,那好啊,往后俺姐几个到这块儿赶集,就来这儿熬晌饭吃。”徐杰、丁香笑语附和。

每人喝过热茶,王冰看一眼窗外,说:“天快晌午,肚子饿了,杨兄刚回来,我请大家去桥头集喝羊汤,吃小油饼。”于茯叶拍手叫好:“好啊好啊,跟杨大哥沾沾光,去喝老井羊汤,是吧王冰哥?”王冰抿嘴一笑:“嗯,领叶子几个去过一回,就没啥秘密了。”转头对杨子千说,“千秋兄有所不知,桥头羊汤百里扬名,老井羊汤扬名桥头,那叫一个美味。”杨子千瞪起眼来:“兄弟不够意思啊,这么有名的美食,你领叶子妹她们去吃,咱没捞着闻闻味儿。”说完哈哈一笑,又问,“怎么叫老井羊汤?”王冰下地,伸手拉他一把:“想听啊,边走边说。”稍顿又说,“老井羊汤,有来头。桥头羊汤好喝有两个原因,一呢桥头一带是山区,水草肥美,最适合养羊;二呢村南的十家河源自正棋山,简直就是天然的山泉河,桥头大集就在河边,老辈子开始,来集上熬羊汤做买卖的,头一桩事便是到河里担几桶清澈的河水,慢慢熬煮羊汤,煮出来的汤鲜香味美,赶集的人喝上一碗又一碗,边喝边叫好,都喝得腆着个大肚子回家。后来有人图个干净,干脆在河边淘了口井,青石砌了井台,河水渗进来,提上的水清凉无比,作出来的羊汤更加鲜美。年复一年,人们渐渐把这口井称之为老井,老井水熬的羊汤称作老井羊汤。”

几人出了院子,一把铁锁锁上门,顺着杨子千来时的路走去。王冰接着说:“后来有个姓井的外来户,据说是明朝时从中原迁来守护烟墩的兵士,对桥头羊汤更是情有独钟,不光时常到集上喝羊汤,还挑回老井水自己做羊汤,分给其他兵士喝。戚继光那时是登州府的军事指挥官,管辖即墨、莱州、文登三个营,时常下营巡查。有一次来文登营,顺着烟墩察看守护情况,来到我们墩前村这个烟墩,正赶上那个井氏老兵熬了羊汤分给兵士喝,一看戚大人来了吓得要命,以为挨一顿鞭罚是最轻的。谁知戚继光不但没惩罚他,反而表扬他为守墩兵士调善饮食,而且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和兵士一起喝起了羊汤,直把一锅羊汤喝了个底朝天,抹抹嘴连声叫好。此后戚大人只要来文登必喝老井羊汤,还下令提拔了井氏。那个快退役的井氏老兵做梦也没想到突然提升做了个吏目,高兴得半夜跑到老井边烧香,不小心掉到井里差点儿没命……后来井吏目还是退役了,在桥头安了家,守着那口老井扎扎实实熬羊汤……”

几人边笑边听,于茯叶笑得捂着肚子蹲地上起不来。丁香笑着说:“同样一件事,叫王冰哥说得笑煞个人。”徐杰说:“人家念过书,教过学,知道的多,是个文人。”稍顿又说,“不但是文人,前一阵他村那个梁某人仇视抗日群众,勾结孟家庄伪军抓走几名群众殴打折磨,王冰兄弟大晚上把那人抓起来狠狠教训一顿,吓得梁某人逃亡大连再不敢回来,没说错吧?”看着王冰忽地话锋一转,“哎哎王委员啊,今天这会……”拿眼看看杨子千吞吞吐吐。杨子千顿悟,转头看于茯叶一眼叫道:“叶子你咋还笑得起不来了呢。”对王冰三人笑笑,“你们先走,我拉她一把。”转身跑回去。就听王冰说:“千秋兄靠得住……”

杨子千拽起于茯叶,一小块折叠的红布掉落地上。于茯叶捡起来打开一看,是巴掌大的一块红布,上面绣了虎头的样子。杨子千略显尴尬,伸手拽过揣进怀里,说声:“谢了哈。”于茯叶看他一眼:“是嫂子绣的吧?手工真好。”杨子千笑笑:“嫂子?哪来的媳妇呀,俺还是光棍汉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转头看看于茯叶,“快走两步吧,肚子饿了。”

细碎的雪花零星飘落,四下的山野银装素裹,偶尔几只麻雀在路边树枝上蹦蹦跳跳。五个人年纪相仿,最大的徐杰二十二岁,最小的于茯叶十七岁,都是年轻力壮,行不多时就远远看到桥头。

前边一条河,十几丈宽的样子,河面结了薄冰,覆了淡雪,稀稀落落冻住几棵枯黄的芦苇。王冰指着河道说:“这就是源自正棋山的石夹河,原名叫十家河,当年有十户人家行善德,一起修了一座桥,方便乡邻过往,桥北的村落就叫桥头村。”目光顺河扫视过去,说,“这条河除了河水清澈适合做羊汤,被方圆所称道,还有一件大事,载入史册,那就是甲午战争时期的‘石夹河阻击战’,是一场清军和日军的大战。”

杨子千一愣:“哦,还有这回事?”王冰抬眼朝河道灰蒙蒙的上方看去,似乎在追寻那段历史,“四十五年前,1894年,甲午年,阳历7月25日,日本海军偷袭北洋海军运兵船,挑起了中日甲午战争。9月17日黄海大东沟海战,我北洋海军遭日本联合舰队重创,多艘战舰沉入大海,民族英雄邓世昌邓大人壮烈殉国。威海百姓悲哀不已,纷纷驾船出海打捞邓大人遗体。当年底,日军围攻刘公岛,久攻不下,改由成山头龙须岛登陆,三万多日军登陆后分两路向西,进攻威海卫。1895年1月21日,清军将领孙万林奉李鸿章之命,带领千余清兵向东阻击日军,在桥头、孟家庄、白马村沿石夹河一线分散布防,24日与日军先头部队交火,隔此石夹河相互射击,互有伤亡。随后日军大部队渐次赶到,清军以千人的兵力与十倍于己的日军苦战数日,27日终因兵力相差悬殊,抵御不了日军攻击,撤回牟平酒馆。日军攻进桥头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陷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唉———”王冰叹口气又说,“甲午年的那段悲惨历史,是中国的伤痛,威海的伤痛,也是桥头的伤痛。我的爷爷辈上,好多人亲眼看到石夹河这场战斗,有的还协助清军,搬运物资,救护伤员,参与战斗,我爷爷就是其中一员。为什么大多数桥头人对日本鬼子憎恨无比,见了鬼子就有一种要拼命的冲动,是因为桥头人身上流动着抗日的血液,我、徐姐、丁香妹,还有叶子,还有今天我们那一屋子人……大多是桥头一带的,可以说我们这些人跟日伪军斗争,死都不眨一下眼!”

丁香说:“王冰哥说得对,我们心里对日本鬼子和他们的二鬼子,只有恨,没有怕。”于茯叶说:“我恨死小鬼子了,贼眉鼠眼的,满肚子坏水。”徐杰说:“所以我们桥头一带人要抱起团来,打败日本鬼子狗汉奸!”杨子千道:“还有我,跟王冰兄弟拜了把子,起码也算半个桥头人,干那些狗日的二话没有!”王冰看看大家,说道:“不光是桥头人要抱起团,威海卫、全山东、全中国人民都要抱起团,抗击日本,争取抗战胜利!”“抗击日本!抗战胜利!”五个人握紧拳头,齐声说道,就像抗日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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