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二(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张倩女挡开母亲,咕嘟咕嘟吐出来一堆糜状物,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起酸腐的热臭。她嘴角流出带血丝的涎沫,佝偻着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劳玉拍打她的后背,眼圈不觉间已红了。

张倩女用水漱漱口,说:“妈,不能就这么败了,我下去跑步,把没吐出来的热量消耗掉,你接着睡吧。”

她沿着小区的绿道奔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出的不是汗,是一层油,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分泌着油脂。她真想把自己点着了,让赘余的脂肪尽情燃烧。突地脚一软,她跌坐在地上。身处密匝匝的居民区,她却感觉到可怖的空旷,她被这浩瀚而精彩的世界孤立了。

她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

她不想成为母亲的拖累,更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如此狼狈。眼下,她需要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她和那个人在气氛微妙的社交场合上,曾建立起某种秘密的亲缘联系。

她冲动地拨通潘舒墨的电话,不铺垫也不客套,她问:“你住哪儿?”

潘舒墨住在下沙村的农民房里,高贵富丽的深圳在这里戛然而止。潘舒墨打开门时,一脸窘迫,像被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单房里的家具粗陋不堪,贴木纹纸的两门衣柜,浸透了历任房客汗液、看不出原色的床垫,床头挂着几个铁丝衣架。然而,张倩女注意到,饭桌的矿泉水瓶里塞着一蓬血红色的火焰般的野花,窗下又挂着一串手工编织的风铃。显然,小屋的租客在困顿之余,依然对生活有所期盼,有一颗热爱和讲究的心。

张倩女回想起那个如坐针毡的聚会之夜,两人谨小慎微,连呼吸都不敢尽兴,两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loser,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比赛幸福。

几只小飞虫在撞击着吸顶灯,为玻璃罩子里暖热的光亮,一下一下地撞去。他们默然而坐,莫逆于心。他们已准备好诉说,告诉对方,自己到底为生活付出了什么,那是孤身一人时不愿爬梳的记忆和不敢直视的现实。

潘舒墨用赞美打破了沉默:“你学历高,发展得好,不像我,刚够吃饭。”

张倩女摇摇头,说:“代价太大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做的第一个项目。一毕业就签了华跃,先分到机顶盒的项目组,负责开发硬盘接口,设计完做测试,才发现对硬盘进行读写操作时有数据错误,不同厂家的硬盘出的问题还不一样,也就是,我要Debug了。没日没夜地攻关,夜里加班时吃消夜,越吃饭量越大,不到半年就明显看出来胖了,跟蒸馒头一样,忽地就发起来。回头一看,我的身心里,也有一个无法解决的bug。”

怪不得她胖成这副模样,潘舒墨唏嘘道:“深圳人都羡慕华跃待遇优厚,我也曾痴心妄想,想成为华跃的一员,其实,钱哪是容易赚的。”

张倩女说:“催命一般,实在扛不住时就想吃东西,吃大鱼大肉,每顿都吃撑,有东西在嗓子眼堵着才舒服。”

“倩女,你这是病,是情绪性的暴食症。”

“是,管不住自己,吃再饱也没用,还是想吃。”

张倩女无奈地苦笑,潘舒墨投桃报李了:“我更惨,在一家小私企上班,什么杂活都干却攒不下钱,像机器在空转,根本买不起房子。你知道吗?今天,没房子和没朋友之间发生了必然的联系。因为自己没有家,我就不愿去朋友家做客,他们熟练地领着我参观房间,介绍采光多好,储物空间多巧妙。他们温婉贤惠的老婆势必露两手,忙活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有老火汤,有海鲜,鲜得发甜的蛤蜊,肉都是充满弹性的。我心情低落,还得赔着笑脸,赞美他们有品位,艳羡他们有福气,享受人生神仙日子云云。聚会那天,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不敢进去,比进沙场还怵头。”

张倩女想起聚会上他张皇而游离的模样,听同学报出自己住在某花园几栋时,他如遭电击,面如死灰,旋即出去躲了半天。

她安慰道:“房子不都贷着款吗?那幸福也不是实心的。再说,朋友间的家庭聚会很正常,没恶意。”

“不是稳定频率的家庭聚会,一般只有一次,再没有第二回了。当然不是恶意,我也不怪他们。人熬到一定阶段就要集中释放一次、展示一次,然后,各奔各的前程。也许他们下次展示是十年后了,不知我还有没有去当道具的资格。”

两人的神色都变得黯然起来。生活的本质是庸常、脆弱而不容异端的,一条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既定轨道,稍有偏差,你跟人群的交集就会越来越少,很快就被隔绝在外了。

他偷偷地看她一眼。年轻的她竟有一副慈祥之态,令他想起姑姑婶子等长辈女性,令他想起孕妇、奶娘之类的女人。她身上的温馨和蔼,仿佛轻轻一动就会洒出来。他忍不住向她靠了靠。在深圳这几年,他经历了诸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伤害,格外仇恨那些嗅觉灵敏、嗲声嗲气的女孩。她们对用不上的男人,比有威胁的同性还要厌弃,连面子上的敷衍都省却了。

张倩女察觉到,他的身体靠了过来,越挨越近,她感觉到他的鼻息和体温。

雨季明明走了,外面却好像在下雨。在这间狭窄到让人无端亲密的小屋里,他们若有所待。

张倩女的身体暖烘烘的,像一点点鼓胀起来的面包内瓤,越来越松软,像藕粉冲过水,渐渐苏醒了鲜藕的颜色和芳香,仿若一块通体晶莹的流动的琥珀。潘舒墨的口气很清新,令她联想起甘笋青柠檬汁的气味。他的手拂过她的后背,像用柔滑的奶油裱花,像溶化的乳酪四下流淌。他身上男性的体味,令她想起肉类碳烤烟熏过的特殊香气。他凑在她耳边低声曼语,是经秋霜打过的小白菜,甜甜的,糯糯的……

水乳相融,骨酥肉烂。她的干枯和饥饿,以奇异的方式得到纾解。她终于不再是一坨死肉了。

小屋里的黑暗,光滑得像一匹丝绢。她深深渴望,天空落下来一滴灼热的松脂,紧紧包裹住两人,她和他,扭绞、缠绕、交错,从此天长地久,直至化为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起身离开小屋时,为墙角纸箱子里堆放的杂物感到惊愕不已。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男性来说,它们的存在着实突兀。几十个二锅头的空瓶,红标签绿瓶身,还有哈德门瘪瘪的烟盒。这分明是属于劳工阶层的,粗糙浓烈、直击感官的口味,这廉价的口味里,有人生难以言传的快乐。酒精、尼古丁,都是好东西,足以抵偿白日里遭受的痛苦,是苦干一天的至高奖赏。

潘舒墨一脸沉醉:“我喜欢喝醉的感觉,酒劲儿总在一瞬间发作,千军万马地来了,接着天昏地暗,能好好睡一觉了。小时候,我讨厌我爸喝大酒,我爸那种男人在北方一抓一大把,就着一瓶桃罐头能喝一斤白酒,喝得吐绿胆汁,喝得快死了挺尸般躺着,下次还是喝。现在,我特别能理解他。我爸喝酒时,又哭又笑,说他活腻了。”

他停顿一下,重复道:“又哭又笑,说他活腻了。没人信他,也没人理他。”他的话音忽然变了,他发出了变声期男孩才有的凄厉声音,声音破碎成几股,每一股都像带着锯齿的箭镞,在空气里到处乱窜。

张倩女回到家就瘫倒在**,耳边始终回响着他碎玻璃般的哭腔。他多像雨季里阴干的衣裳,没有一丝阳光的味道。他怨气太重,经济能力有限,目前已可预见到中年的一事无成和脾气暴躁。作为婚姻亲情和妇女美德的一部分,她势必要承担丈夫的不得志。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她心底深藏着一个秘密,连母亲都没告诉。两个月来减掉了十斤肉,同时,她的月经也停了。

她的气味盘旋在小屋,潘舒墨依然沉浸其间。是的,她从视觉上摧残了他,她五花三层的身体让他恶心欲呕。她的后半生将在徒劳的减肥中度过,永无成功之日。然而,他试探着拥抱她时,蓦地起了个念头,也许,他抱住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这感觉让他怦然心动。她温厚善良,透着工科背景的沉稳朴实,她在全球著名的通信公司担任项目负责人,她将带给他梦寐以求的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生活。想到这里,他立刻变得很软弱,在审美上毫不犹豫地变了节。

他们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几乎是怀着必然牺牲的悲壮感,毅然决然地、热烈地接纳了对方。

这晚,劳玉站在窗前,直到看见女儿开车进了小区才躺下。对减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她感到疲倦了。跟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开战,取胜何其艰难。接下来,是僵持,胶着,甚至还要反复。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早暗自渴望着一个痛快的崩断。每次女儿宣布减肥失败,她的沮丧都是假装出来的,实际上,如释重负,云淡风轻。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