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第4页)
演够了。
全程没有紧张地观其颜色,也没有顾盼着舒羽开屏,平平常常地讲完一堂课,她拿起杯子,去走廊上接热水。
一转身,看见跟出来的程督导。面对面站着,她发现程督导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茫然,他巧妙使用的,是怜悯的表情。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晃着头,似笑非笑。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落伍了呢?你这个讲法跟不上时代了。
我没想跟。她说。
程督导用力看她一眼,目光像凿子,凿一下,又旋了一圈。他说,太平淡,不带劲儿,不勾人。顿了顿,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抓人。应该重视互动,风趣一些,讲讲笑话,班上就不这么死气沉沉了。
我再也不想讲笑话。她说。她以前也热衷讲笑话的,没人笑就自己笑。她也会花式上课,珠翠绫罗,花哨极了。
有空去听听管院老师的公开课,那师德,那人格魅力,其乐融融,打成一片。
开始用大词儿了。她不觉惶恐,反而想笑。提到管院的课,更是难忘的体验。她慕名去学习过,台上的人**澎湃,两片薄唇上下翻飞后总用一个夸张的圆圆的O来结束。听了一半,她多想提醒一句,小声一点,可以小声一点的。接近尾声时,讲演者频繁换气,一口气撑不住两句话,再看未免残忍。她低下头不看了,脸上发烧,只盼赶紧结束,耳朵里已经太满了。
督导没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大度地指导,先打成一片,有了感情学生就愿意接受你配合你,打成一片就好说了。
说出这个词的人,她都避而远之,而督导在几分钟内连说三遍,是他的宝贝吗?得有多喜爱这个词呀。她忽然想起季焕中,季焕中的语言洁癖此刻显得格外可贵。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通识课是合班上课,粗略算算,这些年要跟几千人打成一片,她笑出声来。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发笑。
见多识广的程督导怔怔地看着她。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心里并不好受。这老人家整日坐在教室,扮作权威,使用正大但失去活力的语言做指导,走不得不走的过场,也真是难为他了。
程督导黑着脸回教室收拾好表格,一边下楼一边说,你这个态度,神经病,神经病。
她对着他的背影说,程老师你听我好几次课了,就这次最正常。
最低等级是D,还是F?
刚说完,听见陈乐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陈乐接着问,头一回吧?
常规的做法是一下课就赶紧走过去,主动聆听教诲,不管说什么都点头,都表态改进。她说。
怎么不点头了?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不会再点头。
会有什么后果?不考虑代价什么的?
点头的代价更大。
校园依山而建,两人沿着环山路往上走。半山腰有一片栎树林,枝叶扶疏,路灯昏黄的光漏到林中的石椅上,石头闪现出了铜的光泽。
她说,坐一会儿吧。此刻,她感觉很平静,平静像夜色一般充盈在树林的每个角落,从头到脚都把她裹进去了。
两人一起待着,话上很俭省,都没有强烈的表达愿望,可说可不说的,一般就不说了。也从不专门找话题,到哪里算哪里。今晚也是如此。
凉凉的石椅坐暖和了。在听到陈乐的话音前,她先听到长长的叹息声。
人总有不想说话的时候,到点儿必须说,要是带个按钮就好了。人哪,都带按钮就好了,不只是说话,也有别的。
她转头看着他,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缓慢,低沉,不像广播里那么青春明快了,这声音更适合夜间节目。
她说,我一直有个愿望,或者说幻想。有一天我到了教室,坐下来,不说话,学生也不说话,大家就这样一起沉默,一分钟,两分钟,四十分钟,四十五分钟,铃响了,所有的人一言不发,寂然散去。
没等他接话,她马上说,想想罢了,怎么可能,一大群人呢。说不说话,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她想象着这个情景,坐在讲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人们先是奇怪,等不了一会儿便开始鼓噪,场面失控,嘈嘈杂杂,大家盯着她看,用各种方法迫使她讲话,她往外跑,跑着跑着扭头一看,没跑全,还剩一套发音器官悬浮在空气里,一**一**的。她打个冷战,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说,想想就挺疯狂的。
是呀,疯狂。但每天都在想,走进教室前的一秒钟还在想。
应该想,哪能连想想都不行呢?不过,你擅长说话,你的课上得很老到,游刃有余。
她想起自己游刃有余的样子,那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个人或者说任何游刃有余之人的模样里,似乎都带着点无耻的意味。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回答些什么。看着山下校园里星星点点的灯光,眼皮发沉,一阵困倦,疲惫感袭来,窸窸窣窣地在全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