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第5页)
回到家里,她躺倒在**,想起陈乐的评价,只有苦笑。
当然,我擅长说话。一接近教学楼,该说的话就围拢过来,都往跟前挤,我伸出手来驱赶,让它们走远,它们不走,跟着进电梯出电梯,铃声一响,它们就兴奋地蹦蹦跳跳,把嘴顶开,翻滚而出。怎样活跃气氛,怎样拉近距离,哪里自嘲一下,哪里抛出符合年轻人趣味的笑点,以及如何应付出言不逊之人,如何化解突**况,我太擅长了。我能调整出不同的面貌,在向学的班级上是个容易接近的形象,明朗可亲,授业解惑;到了某些班级,一脸漠然,习惯失望,不带感情,仅止于完成任务地讲述,语流中时有问题抛出,然是自问自答根本无需回应的态度,这态度预先避免了冷场的尴尬和挫败,是习得的自保。冬季的下午,座位上趴倒一片,因自尊而发怒全无必要,到了节点就提醒一句,旋即沉默数秒,既是威慑,亦是等待,甚至哪堂课需要发一次脾气、说几句狠话,以期恢复对课堂的掌控,都有着精妙的把控。我深谙此道。
那快乐的部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
说着说着,她还是会动情,动情的一刹那,忽然觉出来,太熟悉了。她怕自己再也感受不到动情的真正滋味了。她的陶醉和愉悦,都透着一股油滑。
程督导最后离开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抽搐像一道定格的闪电,明晃晃地照过来。一个非职业化的表情,多么真实和动人。什么东西裂开了,他分离了出来。
也许,她可以叫上陈乐,跟余家欣一起坐下来聊聊,她可以跟余家欣诚恳地说,课堂上讲的,是我能知道的、能理解的、能确定的最好的东西。
至少可以试一试。
下小雨,一道道纤细的水流沿着车窗玻璃淌下来。岭南的十一月份,天气并不冷,雨下得细密轻柔,倒有个秋雨的样子。这雨让她想起燕朵来。燕朵跟人说话,会看着对方的眼睛。燕朵对人的好,是一滴一滴地落在人身上,先濡湿一层皮儿,再缓缓地、绵绵不尽地往下渗润。
这周是傍晚的课,到了学校,时间还早。她先在校园里走了走,走到湖中心的亭子,坐下来,看着雨静静地落在湖面,看了一会儿,觉得很安心。
他迎上来,这节课,这节课你不用说话。
什么意思?谁来讲呢?
你不是有个愿望吗?
她停住脚步,说,那个不可能实现的。
谁说不可能?就这么几位同学。他眼睛亮闪闪的,他说,我一个一个找他们谈的。
怎么谈的?
他笑了,没使用技巧,你教的说话技巧一点儿也没使用。我就照实说。
她愣住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给我们上了十几周课,要有信心啊,一堂课一堂课讲下来,多少能领悟一点的。
她心里一热,她从没想过改变谁,她只是希望,照耀过她的光也能照到别人身上。
他看着她,继续说,当然,有两位同学说不通,我答应补听课费。
余家欣呢?她问。
余家欣不让我补钱,就是嘟囔了几句,说沉什么默,在家沉默不行吗?来这里沉默。
快到教室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很惊险,教室里有个新面孔,可能觉得快结课了要来听一次,把我急坏了。
那怎么办啊?
我告诉他,谢老师生病,课暂停一次。我不放心,看着他走的。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样步入教室了,不敢进去,怯怯地站在门口。他说,我提醒过,不要过分关注你,就像做游戏嘛,成年人最该有自己的游戏了,我们一起完成一个游戏。
起先,她有点不自在,往下瞄了两眼,大家都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视她。看看窗外,夜色混着秋雨,迷迷蒙蒙,再看看室内,灯光下一片缄默,跟自习室的安静不一样,这安静源自众人会意的专门的仪式。她手臂垂落,放慢呼吸,凝视着这个既奇幻又真切无比的场景,看见场景里的自己手臂垂落,放慢了呼吸。
寂静一点点加深,一点点伸展开去,深得看不见底,宽广得看不见边沿。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张,弦一根一根地松了,身体里冻僵的地方,袅袅升起热气,心底经年枯槁之处,正潺潺流过溪水,坚硬和瘀滞,软和了,散开了。她渐渐失去形迹,化进了深广无边的寂静里。
她想起有一年,在花店里遇到两支雪柳,褐色的枝条上开着稀疏清丽的小白花。店主说只有这几天才有,她犹犹豫豫,不知怎的,没有买。第二天再去,插雪柳的瓶子空了。后来,她再没见过雪柳。此刻坐在讲台上,她真心诚意地想念两支雪柳。
两个劣质盆涎皮赖脸地现身,是买电器时赠送的,不知不觉地,稀里糊涂地,用了好多年了。她想,每天用的东西呀,怎么就将就下去了呢?她决定明天去买新的,质地厚实一些的,面目朴素一些的,别锃亮锃亮的,跟镜子一样。
她看见寒冬天气砂锅里炖着玉竹、莲子和山药,她坐在灶台边看书,就像在煤球炉子边坐着一样。书上写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火跟砂锅低声说了一下午心事。
无边无际的静默中,传来马的嘶叫声。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的马身子从泛黄的纸页上隆起,肌肉在毛皮下一弹一弹的,接着马头一仰,前腿探出画纸,凌空一挣,四蹄腾空,朝着远处飞驰而去。再看看纸上,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