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桥(第2页)
呼延飞也回到家里。统建楼最安静的时段就是上午,正好趁机补觉。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外面一阵喧嚷声。他拨开窗帘往下看,看到各色打着频闪灯的车在墙边停着,还有一辆钩机正远远地开过来。他心里一动,看样子要采取实质行动了。
他起身向外张望,很快看到接下来的一幕:对面铁家村的数条小巷子里,同时有人在往外走。皆是一个中年妇女扶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用双脚搓着地面,缓慢地行进到墙边,躺下了。
主事的妇女擎起喇叭,冲着对面喊话。
呼延飞只穿一件秋衣,探出身子往下看:老太太们间距合理地分布于墙下,看上去像一道道畦垄。
这等多寿的阿婆,每个村子里都有十几位。她们皮肤松垂,眼球像一颗晒干的豆子,嘴巴一张开,里面是空的。她们中午收看粤语残片,痴迷任剑辉和白雪仙,《帝女花》永远都看不腻。她们自然是无害的,甚至在阳气旺盛的外省年轻人眼里,她们是近乎卑下的存在。
此刻,无辜易碎的众阿婆正躺在地上晒太阳,偶尔调整一下姿势。
呼延飞来到桥上,发现频闪灯已关掉,钩机也不见了踪影。一些人虚张声势地在墙边转悠,只是尽责地做做样子罢了。本地农民如纯金打造,命太值钱了,更何况还是各家各户的祖母,连风都要躲着她们吹。再说,这类事情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桥南农民楼的出身和来历是可疑的,但已贵为“历史遗留问题”,一成为历史,就好说了,就没人认真了。而桥北这片楼也是趁乱抢建,还带着热乎气呢,自己也不清白呢,是笔烂账糊涂账呢。谁都不干净,所谓是非对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这样一想,人们就释然了。
显然,双方的实力和意志均悬殊,不足以形成对决的态势。
好像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绷紧就已懈掉,连僵持也算不上。这场面实在无聊,围观的妇孺不满地散去,那几辆车也低调地开走。
呼延飞站在桥北,面前的这堵墙令他感到虚弱,令他自我虚构的生活失去继续虚构的动力。墙像一只手,揭开了一片表面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下面原来爬满虫子。墙也刺破他的幻觉,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此刻,他身处小莞。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小莞。
晚上,呼延飞经过广场去上班,发现昨晚零落的健美操队伍重振声势。气氛变得很微妙,显然很多住客不愿再谈论此事,一见有人慷慨激昂地讲话,就嫌恶地撇撇嘴,很败兴的样子,也有人跟着附和几句,是挡公事的态度。
他看到老刘正抓着栏杆拉抻身体。他走到栏杆下,问,老兄,怎么打算的?老刘跳下来,说,随大流吧。他接着问,什么是大流?老刘答不上来,没头没脑地抱怨一句,一水之隔,租价差一倍,凭什么?就因为,他顿一下,使劲跺脚,就因为下面这块地叫“小莞”?我叫它水城不行吗?谁规定它必须是“小莞”?我想不通。
这晚,呼延飞救治了一个被开水烫伤胳臂的小男孩,伤口上大小不一的潮红色水泡已经起来了,一问才知道是从桥北绕小路跑过来的。父亲喘着粗气,不停地埋怨那堵墙。送走父子俩后,呼延飞查找网上关于那堵墙的帖子,已经少有人往上顶,沉降到十页以后,仿佛已是二十世纪的事件。
他始终没见到墙的主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似隐遁于无形,又暗中宰制着天地万物。
他期待明天的到来,他想知道墙会变成什么模样,那堵墙好像自己会进化,他更想知道,五个男青年会不会继续翻越。
一交完班他就来到墙边,墙不负期望有了新面貌,墙上面楔进一排铁枪花,铁枪花凶狠地往上戳着,威严锋利。时间还早,他在墙边坐下,静静守候。也许是长期的夜班损伤了记忆力,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今早洗完手,有没有用手隔着白大褂去拧门锁?
他望见远处的山。在奇异的光影效果下,人们很容易产生一种幻觉,那条路是通往天上的。
一股呛人的烟草味道从墙那边飘过来,接着,他听到一阵嬉笑声。蓦地,笑声停住了。
他站起身来,有些绝望地盯住墙头,半天都没有动静,或许,是全体败退了吧。
他只好往前走,准备绕个大圈子回家。他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张望,走到几百米时,似乎看到墙头上冒出来一个人,并不真切。他赶紧调转头往回跑,跑到桥上时,那人已经下来了。那人身上裹着羽绒服,衣服一侧被铁枪花划破,稍微一动就羽绒乱飞,他爱惜地把羽绒往里塞了塞。呼延飞注意到,他的手也破了,正往外渗血。
男青年有些后怕地看着这堵墙,似乎在对自己刚才的行为作出评估。呼延飞关切地说,你的手破了,赶紧去包扎,我,我是个医生。男青年茫然地摇摇头,离开了。
呼延飞心里牵挂那个男青年,睡到中午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来到楼顶天台上,眺望着空无一人的通天桥,才不过几天,桥就枯槁了,是废弃很久的样子。而那堵墙风华正盛,似乎还在向着天空徐徐生长。
冬天的阳光,蒙蒙漠漠带着些烟气,笼住桥南桥北的大片土地。呼延飞独自待在天台上,看着白日渐渐衰老,又一个白天被黑夜击退。
晚上,高谈阔论的义愤人士彻底失去听众,居民们散步闲聊,爽朗地大笑,跳交谊舞,逗孩子,好像那堵墙从来就有,一直都在那里。
恰恰在这个夜晚,呼延飞接待了从医以来第一个不是病号的来客。午夜时分,来客没有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像足不沾地飘进来的。来客身着一袭绛色长衫,面庞清癯,仙风道骨。
呼延飞惊恐地站起来,脸色煞白。来客露出安抚的笑容,说,别怕别怕,你是医生呢,不信鬼神吧?
他坐下来,说,何况,我也不是鬼。他拿出两页纸,放在呼延飞面前。呼延飞觑看一眼,一张是购房合同,一张是租房合同。
来客并不说明来意,却跟他谈起天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受过良好教育,专业人才,知识分子,有自己的前途和愿景。
呼延飞一脸惶惑,你是谁?
来客没回答,自顾自地说,很快就会有新热点,很快就淡下去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个体不会把自己的时间长久地浪费在大家的事情上。只顾着活下去,谁有工夫做“刁民”?
他轻蔑地回击道,未必。人身难得,总有义薄云天的人,总有坚如磐石的人。
来客继续说,你们人多,我们反而好办了,人多是做不成事的。我们不使用暴力,也无需断水断电,那是低级手段。说穿了,只需拿一点小利出来,他用两根手指虚捏住一点空气,呵,你明白吧?
他站起来说,你们,真卑劣!
来客微微一笑,说,不食周粟是三千年前的老事,共同利益是个谎言,灰色的问题就有灰色的解决办法。对了,老刘,你的邻居,他也算上道儿,昨晚把协议秘密签了。
呼延飞想起老刘来心里就难受。老刘跟桥南一个超市的收银员搭伙过日子,逢到他妻子回家,收银员就出去住旅馆。有一次在楼道里,他听到老刘对妻子说,你也别强撑,有合适的人就先凑在一块儿过,不影响,都理解,咱们还是……老刘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妻子默不作声。空气里仿佛充满盐分,腌得人皮肤生疼,夫妻俩快速而尴尬地道了别。呼延飞本来正想出门呢,又偷偷折返回去。那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那股扯拉着人们的霸道的力量。老刘当私企经理,收入还不错,可家里也不能少他老婆那份工资,少一个人挣钱,心里就没底了。孩子放在家乡养,老刘在水城北工作,老刘妻子在水城南打工,一家人散落着熬过这么多年。呼延飞盼着老刘的妻子也不要自苦,他不管什么道德上正不正确,他只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合乎人道。
这会儿,他回忆起来,昨天看到老刘清理阳台打包杂物,还以为例行扫除呢。他正走神,来客的说话声又响起,你完全有实力升级,把小莞的楼换成水城的楼!
呼延飞抬起头来。这句话,伤到痛处了。
来客乘胜追击,说,购房价,租价,全部优惠,算下来比桥北也贵不了多少。这信息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是被选中的少数幸运儿之一,为了“示范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