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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桥(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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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忽然诡秘一笑,说,快要建社区医院了,真是个机遇,离开榨干人的私家诊所,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白天上班跟太阳同步,晚上交女朋友,一起吃甜品看电影,然后,**。

小兄弟,你刚才也说了,人身难得。

利爪掐住脖子。他心头猛然一震,低头盯着合同,忍不住认真研究起来。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有求于别人有求于这个世界?他心底就那几根弦,都被人一根一根地摸到了,缓慢而用力地拨着。

长夜被一道强光照亮。

来客说,只要这边的房子住不满,墙就不会拆。墙是一个高超的创意,维持应有的秩序,驱赶人群,就像把鸡从笼子里往外撵。等这边住满,再等上几年,迟早也轮得到桥北发达。大学毕业生,工厂管理人员,公司白领,都会涌进来。

来客往门口踱步,高深莫测地说,这是哲学,不是手段。这是道,不是术,不是奇技**巧。

呼延飞没有马上点头,然而他又比谁都清楚,此事已无法逆转。他只是希望,撤退能稍显体面一些,他艰难地说,我,再考虑,考虑一下吧。

他的人生中已多次错失良机。他也经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被甩脱,又被黏稠的**粘在原地,怎么追也追不上了。

来客宛若黄昏时淡淡的云霭,倏忽即逝。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来接班的同事叫醒他。并不是一场梦,那两页纸就在眼前,洁白轻盈,像两片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下接近透明。

今天早晨,他依然来到墙边转悠。一直等到九点半,小伙子都没出现,显然在痛失一件羽绒服之后小伙子也学精了。这面簇新的墙迅速被大家淡忘,行人急匆匆走过,不置一顾。

始终没有人翻过来,呼延飞的内心似乎得到了某种保证。假如拒绝长衫男子提供的幸运,要逾越的东西就太多了,示弱多舒服啊,他愿意跟那股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和解。这天他睡得倒踏实,一直睡到日暮时分。

夜里,广场恢复往日的繁闹,人们聊天、跳舞、锻炼身体,安于绕路而行,摩的生意也应运而生。几天前的愤怒已然消失殆尽,几天前还觉得比天还大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轻轻巧巧地解决了。

呼延飞来到诊所,穿上白大褂,取出合同,签下自己的名字,呼延飞。**没有到来时,豪言壮语总是很容易说出口。当它离你足够近时,你就知道这里头的好了。

是的,水城的楼。还有,水城朗朗的白日。

午夜时分他把合同别在门栅栏上,他以为这种方式多少能挽回一点颜面。他锁上诊所的门,准备夜游铁家村。今晚,他不在乎老板是否会突击查岗,老板及老板的家人都曾假扮病号,装模作样地在电话里向他咨询。

他也曾是铁家村的一名租客,跟一对情侣合租一套房子。后来通天桥竣工,桥北的房子迅速形成规模,他终于摆脱了合租生活,来到桥北,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越来越多的人向北流动,享用着桥北低廉的房子,同时享用桥南的幼儿园、诊所、银行、学校、茶餐厅、大超市。

再往前走就是铁家祠堂,一个供铁家人追溯生命源头的地方。祠堂临水而建,通体青灰,那青灰色已经沉到砖瓦的肌理中去了,散发出历经岁月、上了年纪的沉静气度。祠堂的体式古朴端方,具备真正的经典品格,一股正大庄严之气在夜色里慢慢晕散着。

在水边他遇见长衫男人。男人手里拿着那份合同,一见到他,就体贴地藏到袖子里。

男人说,小伙子,别怪我,我不是本地人,我也是个打工的。你就叫我乌先生吧。

呼延飞大概也能猜出来,男人是个书生,扮演着师爷幕僚之类的角色。呼延飞只在巷口宣传栏的照片上见过村庄真正的有力人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名字叫铁佛金。

男人接着说,也别怪自己,药太苦,我们都需要送药的那颗糖。

呼延飞点点头,他仍然感到羞耻,他曾梦想成为一个坚定高贵的人。他寻思着,之所以被“选中”,或许还另有一层深意,他这样的人,总会不出意外地格外软弱吗?

男人望着远处的通天河,低声自语,“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沉,非千钧轻锱铢重也,有势之与无势也。”

呼延飞问,乌先生你说什么?

男人摆摆手,说前年我查出来患了癌症,为了饿死癌细胞只喝番薯叶汁,一天三顿地喝。月色中,他的皮肤隐隐透出惨然的冷绿色。

呼延飞说,重要的是你活下来了。

男人凄苦一笑,朗声道,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似乎都是作为某种介质和素材而存在着的。

男人说,有些事情必须要等,那堵墙会自动消失的。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铁氏宗祠”几个大字上。这是一个完整的村庄,一家人、一族人生活在一起,祖祖辈辈地生活在一起。

呼延飞仰视祠堂,说,他们踩对了点儿,他们拥有资本,他们还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宗,共享一段光荣的历史,实在太强大了。他确乎感受到某种意志的存在。

男人说,你姓呼延?是匈奴后裔?

呼延飞摇摇头,我们那村子早不修家谱了,老辈人也说不清楚。亲戚们天涯海角地谋生活,没出五服就不走了,见了面互相不认识,叫不上名字来。说着说着,眼眶里跌出热热的眼泪,他从未像今晚这般想念父母,渴望听到他们的声音,梦想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居民区里,假如每天晚上能坐在一起热乎乎地吃顿饭该有多好。

男人叹息着,叹息声恍若从身体深处的裂缝中传来。他说,小兄弟,还有事情等我去摆平,很快你就会发现,你总算能占上先机了,你的选择没有错。

他目送长衫男人慢慢消失在夜色里。他仔细回味男人的话,那堵墙会自动消失的。他突然感到很厌倦,想卸掉所有让他感到沉重的东西,任凭心里空无一物,任凭自己像轻烟一样被风吹散。

天色放亮,又一个早晨到来了,是一个跟过去做完切割的早晨。呼延飞没有上桥,没有再等待什么,也没有再为什么而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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