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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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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说,庄老师,你是专业人士你帮帮江恺吧,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信心也快磨没了,早租了房子说搬出去,又舍不下小家,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这个小家,一想到跟他过不下去了,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掉眼泪。

这代人是爱过才结婚的。我暗自庆幸。

她说,最近这几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遇见烦心事他就情绪低落,一低落就好些日子,毫无理由的他也会突然不满意,好像他本身需要痛苦,好像心绪恶劣倒变成享受一样。外面阳光那么好,扭头看见他,他头顶上压着一大团乌云,我一哆嗦,全身冷透了。他有时待在房间里会忽然大叫一声,接着传来猛砸键盘的声音,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跟念咒一样。渐渐地,各据一室,我也安不下心来,飘飘摇摇地等着,干等着他大叫一声,叫完了反而安心了,好像跌进看不见底的洞,掉着掉着总算着地的感觉。

她的声音绷紧了,眼眶里滚着泪珠,眼尾的睫毛湿湿的。

一次次重复,就跟进了闭路循环一样,看不到头。前一阵子他跟单位又闹起来了,这个,他跟您说了吧?

那天下午临时加了咨询。我仔细咂摸这个“又”字,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趁我不注意擦擦眼睛,说,庄老师千万别对他有成见,他是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的人,他多单纯啊,上大学那会儿他脸上就写着三个字:好男孩。

她谈及大二那年去找高中老同学玩,认识了江恺。她随口提到的大学名字让我心里一震,江恺只跟我聊过他的专业,从没跟我提起过他毕业于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我有些吃惊。

提到大学时代,她高兴起来,跟我讲他们相处的一些画面,讲得很细致,不愿意漏掉往事一丝一毫的好,脸上始终是小女孩的欢喜劲儿,眉眼更弯了。

我忽然觉得大有希望,很明显她比江恺健全,她是可以从经历中获取养料并被平淡生活秘密滋养着的一类人,这对江恺来说太重要了。

好男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末了,她说。说完垂下头盯着地面。

她相信别人,她主动来找我,刚才还说起江恺看心理咨询,她没有质疑没有冷嘲热讽,还帮着在网站上选咨询师,浏览简介和照片,说选这位吧,慈眉善目,看着很亲切。

我的年纪,大概跟他们的母亲差不多。

怎么会对他有成见呢,他是我的来访者,我会帮助他发现一些问题,帮助他的过程也是在帮助自己。每个来访者的心都像冻了几十米的冰层,不能急,慢慢来吧,小雪。我轻声喊出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接着说,心理咨询可以从幼年入手,从过往经历入手,家庭、父母、成长历程,沿着这个方向去找线索,这是流行的手法,这种手法因为很少触及现实、相对安全而被广泛采用。但不要忘了一句话:“我”是一切存在过、一切业已完成的事物的总和。人是什么?人是所有经历的总和,而不仅仅是童年的经历。你呢,你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江恺的经历。

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看到他在受苦却帮不了他,也没能让他感到快乐。夜里他经常做噩梦,喉咙里发出特别惊恐的叫声,双手在黑暗中乱抓,我想让他醒过来,又怕中断一个梦不好。白天的时候偷偷看着他,既想耐下心来安慰他,又想扭过身去躲得远远的。

我明白她的处境,她正渐渐丧失跟丈夫共同生活的兴趣。江恺的烦躁、怨恨、不高兴像病菌一样四处滋长,高频率的爆发让她身处家中而难获安宁,在爆发和等待爆发中熬时辰,家庭的场,家庭的氛围,吃人不吐骨头。

我把叹息压下去,对她说,我知道你厌倦了,再坚持一下,别放弃。你是江恺的生活伴侣,也是一个良好的客体,跟你相处的美好体验会改变他内在的心理机构,这样他就有希望重新建立起跟环境、跟他人的健康的客体关系。

最后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心理学家是阿尔费雷德·阿德勒。他认为儿童在5岁左右形成了生活风格,也就是构建起了人生原型。但阿德勒不看重过去,他还说过一句话: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

她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点头,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相信你庄老师,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送走于小雪,我先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又关掉吸顶灯,只留一盏低瓦数的台灯,最后把自己放妥在躺椅里。眯了一会儿,坐起来准备回家,抓起手机放进挎包,手指又触到了包里的防身用具。几年前一次咨询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总盯着花瓶看,透明玻璃花瓶,注水到瓶身的一半,一束鹅黄色的小苍兰亭亭地站在清水里。咨询完了,我手捂胸口调息了半天,心跳才渐渐慢下来。从此,房间里没有了玻璃花瓶,也没有了瓷瓶和陶瓶,植物栽种在塑料花盆里,干花们——鼠尾草、地中海蓟、满天星、珊瑚红豆、莲蓬,住进了各种形状的藤编、竹编或柳编的花器里。

来访者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也许他只是喜欢那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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