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页)
我有信心,痛苦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我要去生活,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越平淡的日子越值得认真过。人这辈子也没有一个万能的确定性的保证:我做到什么一切就都好了,反而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是,我依然存在,依然会有人爱我珍视我。
那么,我看着他,希望他来说。
咨询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他说。
读完江恺的信我就长舒一口气,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他不再需要我了。卡伦·霍妮说解决心理问题好比翻大山,理想的情况是分析师只充当向导,指出最佳路线,现在江恺已经可以独自翻山了,不管这之后他还要经受多少次大同小异的反复的折磨,不管那个声音还会不会响起,调遣他,愚弄他,毕竟他敏锐地觉知到了生之困扰并决意**和改变,他怀有强烈的认识自己的愿望,他的生命会越来越清明通透。再说,还有一个爱他的生活伴侣呢,想起这对年轻人来我心里就暖暖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我眼前经常会出现一个画面,他们像童话中的两个孩子,一起穿过有巫婆和猛兽、但也有很多美丽风景的大森林。
庄老师,能说说你最成功的一次治疗吗?
不能用成功来形容,说说最难忘的来访者吧。
大概五六年前她跟母亲一起来的,不,母亲扶着她来的。南方的暖冬穿毛衣足够了,她缩在大棉袄里勉强露出头来,脸上一点活人的生气和神采都没有。她母亲告诉我,女婿心梗说没就没了,结婚才三年,蜜一样的,没过够。她不吃不喝,有点力气就拿头撞墙,别人建议把她送进康宁医院,她母亲不同意,说先来看咨询,不行再送医院。
你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常规方法在突发和剧烈的精神刺激面前显得很拙劣,也很虚伪。她哭,我陪着她哭,能疏导一点算一点。私下跟她母亲说,打安定让她睡着觉。
接着,她一个人来,我还是由着她一遍遍倾诉,在纸上一遍遍写出来。亲人,好朋友,该说的都说了,别人毕竟有自己的生活,生死也挡不住太阳每天出来,我能做什么呢,就是听她重复地说,陪她哭一场再哭一场,鼓励她向前看、往下过,一秒一秒地往下过。
有一个时期,她很认真地跟我谈起丈夫的去向,有时候说他封闭培训了,有时候说他去上海出差了,下周回家,还给她买了裙子、化妆品和几盒蟹壳黄。我认真听着,说真好真好,顺势跟她讨论美丽的衣服、好吃的东西、这个季节的树和花,她说她想起来了,出门时看见小区里的扶桑开了满树的花。我太高兴了,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难吗?
后来,我在不引导宗教信仰的前提下跟她一起念“大悲咒”,你不用觉得奇怪,遇到过不去的大坎儿的时候宗教的作用更容易体现出来。
前后咨询了半年时间,她不再出现。
为什么难忘?
没想到还会再遇见她。前不久我跟几个朋友打羽毛球,打完拐进体育馆旁边的超市里买水,一进超市我就看见她推着一辆购物车,车子里放得满满的,豆腐、饼干、巧克力、酱菜、卷纸、儿童拼图。她的耳环很显眼,明亮的金色大圈,真洋气。我远远看着她,江恺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吗?
我被她感动了。
是你救了她。
我摇摇头,救了她的是流逝的时间,是**一日三餐,是贪生和恋世的好品质。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
沉默了一会儿,江恺说,我妈可怜就可怜在这里,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形容呢,被架空了,靠激素和补药勉强撑着,红着眼睛很用力,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下一次见到我妈,我不想再逃跑,我想坐下来跟她说说心里话。如果可以选,我希望小时候调皮不听话,上一般的学校,考普通的大学,一辈子没有巅峰,茶茶饭饭过实心的生活,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健全到能爱身边的很多东西。我会跟她讲,这是我的理想,等到闭眼的一刻我会把这当成一辈子最大的成就。
我点点头,说,实心的生活从现在开始也不晚。我不赞成把成年人的困境都归咎于过去—童年、家庭、父母等,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责任呢,人要为现在的自己承担应该承担的那部分责任。
我继续跟他分享那些闪耀着光彩的案例,讲述人的荣光与胜利,赞叹人的灵性和潜能,而另外的部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会让江恺知晓这个部分。比如说,两年时间里我跟一个来访者聊了上百个小时,共同经历了一些决定性的时刻,不断地坚定信心,最后一次咨询时他问我,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对吗?比如说,一个十七岁、体重一百九十斤的少女,坐飞机到处追星,回到家就躲进房间拉紧窗帘,吃饭只吃炸鸡外卖。她被父母送过来后,门刚关上她就拿出写好的遗书,一页一页念给我听。比如说,在目前的环境里,咨询中心要生存我要执业,就必须采用某种类似美容场所的令我感到羞耻的营销办法,预充值、买十个小时送一个小时,等等。
我们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结束,古琴曲从《渔樵问答》到《忆故人》转了几个来回。雁鸣声又响起时,江恺讲起从洛阳回来后的奇遇,讲得很细致,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被他感染了,一幅幅场景如在眼前。几个月以后,我依然记得这些场景,仿佛我也身处其间,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很多很多的亮光涌向我,有的是天上来的,有的是相爱的人身上散发的,还有一种光,是属于苇草般柔弱又强韧的生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