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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尘山(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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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我的辫子跟别人编的不同,我把辫子里编进一条蓝底白碎花的飘带。那天早晨,我去医院上班,他在街上看到我的背影,辫子里有碎花飘带的背影。为了找我,他跑了几条街,跑得脸上汗涔涔的。他是降落在我面前的,真的,从天而降,拦在我面前,说,我可找到你了!

每次说到最后这句话,劳玉就陡然提高音量,仿佛祭出一句梦幻动人、又饱含着宿命感的咒语,仿佛有此一瞬,人生便已了无遗憾,日后诸多苦痛,有这份狂喜打底,便足以让她保持缄默了。

张倩女配合地露出神往的表情,虽似戏文里的故事,但她从未怀疑它的真实性,正因为相信那华丽而薄脆的美,才愈发惋惜,格外伤怀。母亲幽幽缅怀的语调又一次把她拉回到留州的家:一栋青灰色的二层小楼,一座花木摇曳的院落,一个沉静松弛的窗下人。少女时代的张倩女拥有一扇二楼的窗子。她喜欢独坐窗下,先花点时间和自己相处,再眺望窗外的世界。她熟悉院子里每一只雀鸟,知道傍晚时分远处的屋顶上会起一层淡淡的薄雾,后来的日子里,她再未像那时一样敏锐、充满灵性和容易喜悦。她和万物心有灵犀,能察觉到任何细微的变化,她一片痴心地牵挂着天空的阴晴雨雪,她时常伸出手去,抚摸广玉兰叶片上厚厚的、滑溜的蜡质。那时,她饶有兴致地窥探院子里的父母,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各安其分的一对夫妻,偶尔,他们像各自怀有什么秘密,沉思,叹气,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她朦胧意识到,生活自有其晦暗不明的某个部分,混沌、庞杂、幽深,甚至惊心动魄,让她思绪纷乱,似懂非懂。

那阴影斑驳之处,依旧未被照亮。饥饿感蓦然袭来,她赶紧喝下一大杯水。

若是往常,劳玉的讲述会到此为止。不料,今天她多说了几句。

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想去留州西郊的净尘山住两天。山顶上有一片湖,有一尊释迦牟尼像。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是一大片绿色的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去过净尘山的人,都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始终没去成。

这是张倩女第一次听说净尘山,她记得留州西郊有片荒山,想必这两年被人看中,开发成旅游休闲区了。应该是个旖旎迷人的地方,母亲说到净尘山时,眼睛里像有晶亮的水银珠子在滚动,像缎子面在灯光下刚刚展开,忽然有那么一下,亮得晃眼。

这种珠子般的亮光,她也曾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过。唯独她没有,她一点都不像自己的父母。

她暗暗叹口气,说:“妈,我工作后反而没让你省心。要不是为了照顾我,你和老爸也不用分开,别说净尘山了,你们的时间足够漫游全国。”

劳玉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淡淡的惆怅弥漫开来。她们同时想到,减肥才不过三天,这跟食欲较劲儿的日子,真熬炼人啊。

减肥减到一周时,张倩女的身体和意志正无限接近着溃散。她稍微一动就头昏眼花冒虚汗,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了,她不断在幻想中大嚼辣子鸡块、香酥羊排、脆皮烤鸭,不停地吞咽丰沛的口水,她想把胃整个儿泡到油里,油津津地发光才过瘾。

这晚,张倩女坐立不安地捧着一台iPad,在美食论坛间切换,浏览着红烧带鱼、粉蒸牛肉、油焖大虾的图片,她迷恋这些颜色和味道都很浓郁的食物,镜面屏幕细腻的分辨率显得菜肴愈发诱人,酱汁闪耀着天然珍珠般的光泽,上头仿佛笼着一圈柔和的红晕。她的脸和美食越贴越近,劳玉听见很响的咂嘴咂舌的声音。

她暗叫不妙,怕女儿故态复萌地哀求她:“妈,行行好,给我炒两个鸡蛋去。”她赶紧提议:“倩女,睡吧。”

黑色平板传出嘀嘀的响声,张倩女说:“等等,高中同学群里有人说话,这群好久没动静,今天怎么活了?”

提示音一声连着一声煞是急促,她点开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很凝重。

她说:“高中毕业整十年,大家都想聚一聚。”

劳玉说:“高中同学聚齐了,不容易吧。”

她说:“都四海为家了,很难聚拢。除了留州的一拨人,剩下的分散在几个主要城市,初步决定按城市各聚各的。”她想起自己的模样,身体稍微一动,肉就像水一样起伏波**,不是清鲜的汁液,而是质地浑浊黏腻的脓水,好似内瓤沤烂了的冬瓜,她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劳玉却精神大振,她闻到一股气味,天赐良机的气味。对减肥来说,再没有这么好的契机了。之前一直减不下去,或许就是少个如此重要、逼得人毫无退路的聚会。她说:“高中同学情分最厚,十年又是整数,倩女,你得参加。”

两人一算时间,离聚会还有半个月,微弱的近乎衰竭的减肥动力忽地强劲起来。劳玉面露喜色,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好像减肥得到神秘力量的加持和庇佑。张倩女也感到能量成块成块地涌过来,重新注入她的体内。

此后的日子,军心如铁,气势如虹,张倩女满足于各类低卡而富含纤维素的蔬果,毫无怨言,她甚至很少坐下,看电视也站着,扭腰,抬臂,半蹲,踢腿。

半个月后,重要的时刻到来了。量体重无异于一次审判,张倩女赋予其庄严的仪式感。她先排空体内所有的废液,再不停地高抬腿跑,最后,她除去衣物,近乎**地站上电子秤。她垂下头,怯怯地张开眼睛。

跃动的数字扎疼她的眼睛,她虚脱般靠在墙上,颓然道:“三斤,才三斤。”直到现在,她都不能接受这身肉是属于她的,好像只是携带着它走来走去。但一说减肥,身上的肉似乎就收到警示的信号,它们变得沉默、眼神诡异、蹑手蹑脚,态度却愈发强硬,不是临时驻扎,而是永久居住。

劳玉扶住她,宽慰道:“是个好开头!记得有一次你饿了好几天,一称还重了呢。”

晚上,张倩女掩耳盗铃地穿了一袭黑色长裙,惴惴地来到酒店。大堂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男人的眼神冷淡地在她身上掠过,继续往外张望。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叫道:“李凌飞,副班长!”

她的声音没有变。李凌飞眨着眼,说:“张倩女?”他叫出名字前几秒钟的犹疑,他欲言又止的惊疑又玩味的样子,让张倩女好不容易积攒的信心,刹那间,散成一把细沙。

高中同学的分化本就严重,何况又在异乡相聚,总共凑起来七个,大都是当年班主任宠溺的红人儿。所以潘舒墨出现时,气氛陡然一变。张倩女心里也咯噔一下,真没想到会遇见他。说起来,潘舒墨也算个人才,会说相声,会弹吉他,会写毛笔字,可惜成绩一直徘徊于中下游,后来听说只上了大专。众人的眼神里,带了点审查和透视的意味: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男同学为聚会精心准备了这几年的“履历”,于不经意间透露一二,又有知情识做的托儿,顺势吹捧一番,一时其乐融融。女同学甫一听说聚会,就兵临城下般地节食、美容、配衫,并在当日化好繁琐的妆,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依次亮相,容色鲜妍欲滴,像刚刚完成了一次精细的抛光。

他们表面看起来还好,溜光水滑,没有硬伤。这晚,张倩女的伤口却一次次被掀开,等不到干结成痂,又一掀到底。往日的同窗一打照面就说,倩女,你怀孕了呀!不是发问,是笃定的恭喜语气。

她对此不置可否,唯恐引发同学们探询钩沉的兴致。她勉力维持笑容,浆洗过的笑容,腮帮子渐渐感到酸胀。聚会进行到一半主食还没上,她就想逃走了。

是潘舒墨让她稳住阵脚。

她和潘舒墨是神似的,表情和动作里都敛藏着缺陷、短处、禁忌之类的东西。后来,她注意到,大家提议交换家庭住址时,他全身一僵,借故上厕所,回来时又在门口踟蹰片刻,确认转换了话题才重新回到餐桌,并暗自舒了一口气。

酒意和夜色一起变浓,大家开始嘬堆吹牛,她和他也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互相掩护着对方。她内心升腾起强烈的预感,他和她不会到此为止。两人没有故作热络地聊天,却悄悄完成了最深层次的沟通,满怀着并肩作战的相知相契、相依相靠,似在共同对抗某种难以名状的压迫和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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