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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石时代(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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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七贤的思想并不完全一致,但渴望挣脱世俗束缚,追求心灵最大的自由,则是他们共通的。这个群体一经缔结,其狂放不羁就在朝野间掀起了一重又一重的大浪。

他们的身上,似乎每时每刻都散发着酒气,竹林七贤的名号其实大半是醉出来的。而且喝酒时经常不穿衣,不戴帽。喝得最狠的是刘伶,某日有客上门,恰逢他赤身**喝酒,客人因此责问,他回答说,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为什么钻进我的裤子中来?《世说新语》还记了件至今看来还不可思议的事:七贤之一,阮咸,有次与族人一起大瓮盛酒围地聚饮,有群猪闻到酒香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挤进鼻子也喝了起来;诸人正喝得开心,竟不去理会,在同一个瓮里人喝人的猪喝猪的,直到人猪都酩酊大醉。

仅是狂饮滥喝,倒也罢了,这群人还不时发布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比如阮籍,写了一篇《大人先生传》,“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居然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除了杯中酒,即使天地神仙也毫无意义。

更令人震惊的是,阮籍竟敢大肆赞扬上古时“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公然提倡无政府主义,否定了君臣存在的意义!

可想而知,竹林诸贤给恪守礼法的传统士人所带来的冲击。在他们眼中,这片竹林无异于洪水猛兽,必须予以连根拔起。司隶何曾,就曾经建议司马昭严惩阮籍:“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

出人意料的是,弑过魏帝曹髦的司马昭,竟哈哈一笑,放过了阮籍。

让阮籍逃过一劫的,居然还是酒。

竹林七贤,尽管都不满时政,但政治立场却不尽相同。司马氏**威之下,七贤其实在慢慢分化,已经有人,比如说山涛,主动投靠了司马氏,最坚定的当属嵇康和阮籍,因为他们与曹家有特殊的关系。阮籍与曹家是世交,自然心向曹魏;而嵇康,干脆就是曹操的曾孙女婿。

重压之下,竹林名士自有竹林名士的办法。多喝酒,少说话。喝他个天昏地暗,喝他个不省人事!

这法子阮籍用得很好。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希望让儿子司马炎——后来的晋武帝——娶阮籍的女儿;阮籍得知此事后,一连醉了六十日,使媒人根本没机会开口,总算是躲了过去。

名士中也有奸细,钟会就是一个。他善于观风向,很早就投到司马门下,经常来竹林刺探,得料后便怂恿司马昭下手治罪。这招在阮籍面前失效了,因为他每次出现,阮籍都是一副东倒西歪的醉猫相,连话都说不成气。

正是酒,充当了阮籍与司马昭之间的缓冲剂,避免了清醒状态下忍无可忍的正面冲突。

然而,竹林诸贤们喝酒,并不只是为了避祸。

文章开头的那位王恭曾经提过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阮籍何如司马相如?”有人答得好:“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的确,阮籍胸中垒块,岂是司马相如可比!

或许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阮籍他们的生存状况:一群经历着天崩地裂的无助孤儿。

汉武帝起,“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理论树立之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会秩序基本是稳定的,每个人都能在所属的阶层找到位置,灵魂也能在一座相对稳固的精神殿堂中得以安放。然而东汉末年,随着政局恶化,皇帝或废或立、或囚或杀,被权臣如傀儡般玩弄于手掌;而整个人间,更是沦为弱肉强食的屠场,可对这一切,上天却不闻不问——董仲舒为帝国设计的大一统理论彻底被血淋淋的现实击成了齑粉。

王纲解纽,皇权坠地。黄钟毁弃,瓦缶雷鸣,光明与正义被粗暴践踏,曾经可以让人倚靠、供人寄托的信仰土崩瓦解——

天塌了!所有人都成了乱世漩涡中的浮沫:

彷徨、迷茫、焦虑、癫狂,究竟该如何面对这种幻灭的绝望?

酒,只有酒,能够氤氲出一个心灵的临时避难所。

或者还需要石头。

饮酒之外,嵇康服石。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何晏此语其实不虚。药性散发之时,尽管肉体很难受,但精神却可以进入一种茫然恍惚的迷幻境界,俗世间所有的烦扰愤懑,都随着热气泄出了体外。那一刻,似乎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什么阴谋、政变、杀戮、耻辱,甚至父母妻儿,统统化为乌有,浑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混沌,而自己则在这混沌中浮沉偃仰。肉体越是难当,可能心灵越是爽快,全身燥痛之时,似乎能感觉到灵魂破皮而出,融散在无边的宇宙之中,真正与天地合为一体……这种体验是喝再多的酒也达不到的。

直到药性散尽,才颓然醒来,抹一把冷汗,长叹一声,跌坐在肮脏的泥地上。

内心深处,嵇康服散到底是为了长生,还是为了感受这片刻淋漓快感呢?

不幸生在这个被阮籍形容为虱子乐园的裤裆世界里,服散与醉酒,都是名士们想拔着自己头发逃离地面的无奈努力吗?

不过,若将阮籍嵇康等名士看成只会借酒浇愁躲避现实,倒也小觑了他们。喝酒之于竹林名士,不仅是退却,同时还是进攻。

正如有破还须有立,嵇阮诸人,并不甘心龟缩于用酒精营造的虚拟世界,而是希望,赋予这个世界以真真切切的活力,以代替丑陋而不可救药的现实世界。

后人称这种思潮为“魏晋玄学”。

某种程度上,嵇阮等人的醉里乾坤,正是玄学的精妙之处。

“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玄之又玄。”玄学,听起来很玄,解释起来也许更玄,其实基本内容不过是道家老庄那套。

但是,道家思想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重要思潮,所反映出的意义却极其重大。

国家本是精神的产物,一个国家必须有一种立国的思想。大而言之,这种指导国策的思想直接决定了政权的盛衰。当年秦能一统天下便得力于法家不少;汉初天下疲敝,黄老清静之术正宜于休养生息;国力恢复后,为集权中央,法家申韩之术重新抬头;但法家服务的终究只是治权阶层,到底不够光明,仅凭强压势必不能长久,于是武帝罢黜百家,尊崇儒术,尽管多受人讥“外儒内法”,但毕竟从此儒学走到了台前,成为帝国的精神支柱。

但东汉后期开始,随着帝国危机日益严重而最终分崩离析,统治思想界近四百年的儒学开始遭受了质疑;另一方面,儒学本身的繁琐化、经学化,也令士人对其日益厌倦。

久据神坛的儒学,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尴尬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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