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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乃仁术(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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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赚了钱,要做好事。”这是胡雪岩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结合他平日善举,此应该是他的心声。毕竟,有能力救助大众,是件很愉快又很有成就感的事,符合徽商津津乐道的“富而有德、乐善好施”的传统。

但胡雪岩毕竟是胡雪岩,他还有另一句名言:

“好事不会白做,我是要借此扬名。”

天下三百六十行,胡雪岩为何偏要借药店行善、扬名呢?

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千百年来只有钻研圣贤书才是正途,此外的一切,俱是次等行业,可矮子堆里毕竟还有高低之分。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数不胜数,但能堂而皇之在商号招牌上大大打出“堂”字的,却唯有医药铺。

堂,殿也,正房也,官府议事审案之处也。区区药铺也称堂,怎能如此大言不惭?据说药店称堂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医宗之圣”张仲景,因他常在官府大堂为病人诊脉开方而被后世药店沿用了“堂”名。可张仲景是朝廷敕命的长沙太守,坐的是面北朝南八字开的正宗官堂,寻常药店怎能相提并论,甚至店中的医家居然都敢自号“坐堂医生”——连经营笔墨书画等文人家伙的店铺也只能用个透着酸气的“斋”字。但世世代代,好像从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医药业的特殊,除了“堂”名,还体现在对医生的称呼上,即使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游医,也被唤作“郎中”,坐诊的,更是一口一个“大夫”:须知无论大夫还是郎中,原本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名。

这些初听之下有些僭妄的称谓,患者叫得顺口,医家听得坦然。

病痛无助阖家涕泣之时,眼前若出现一位高人施展妙术,将病人从鬼门关上一步步搀回,此份感激,岂是人间言语能够形容?

此时还有谁来计较什么大夫、郎中,这简直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菩萨与财神,两个名号在百姓心中孰轻孰重,不必多说。

“好事不会白做,我是要借此扬名。”

无论是谁,若要扬名,当然首选医药业。

别说胡雪岩这般凡夫俗子,即使是传说中的仙人,大多都是以悬壶济世的面貌游戏人间,甚至连蛇妖白素贞都开了一个药店,可见这实乃天下头等积德事业。

医药业的受人尊重,不仅因为这是一种救死扶伤的职业,也因为医术与最受尊崇的儒学,实在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

医业自称的“是乃仁术”,最早出于亚圣孟子之口。一次,他与齐宣王谈话,提起宣王曾放了一头原本要宰了祭钟的牛。宣王解释这是因为不忍看到那种哆哆嗦嗦的可怜样,于是起了不忍之心,孟子立即赞扬:“是乃仁术也!”

仁,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孟子对此有阐述,说仁的发端,正是由不忍见旁人受苦难而产生的恻隐之心。

连养尊处优的诸侯在一头牲畜面前都仁心流露,眼见他人遭难受苦,呼天不应唤地无门,但凡有血性的,谁不想挽起袖子帮扶一把?

这便是儒家孜孜以求的“大济苍生”。

大济苍生有很多方法,儒家挺身而出,治国平天下自然是最主要的手段,医者的慈悲守护,也是不可或缺的救助。大家都是同行,殊途都是为了同归。何况,儒学与医术,原本就是同一个源头而来。

从中国传统医药到中国哲学,其实只有一墙之隔,或者说中医药文化只是中国古代哲学河流中的一瓢之饮。中医的理论基础阴阳五行学说,便是来自儒典《易经》《尚书·洪范》;而儒家称颂的上古圣王,如伏羲、神农、黄帝,同时也是医学先驱。严格说来,医的历史还远远早于儒:人类之初,天文、农业、医术等所有的知识都掌握在“巫”手中,后来“巫”分化,方衍生出儒学一脉。习医原本就是儒者的传统,连孔子对此都有涉猎,一次身体不适,有人给他送来了药,他恭敬地接受了,却不服用,说:“我还没有搞清楚这药的药性,不敢尝。”史上也有许多兼通医术的儒生,张仲景便是之一;而大凡高明的医生,几乎都是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对很多人来说,儒而医医而儒,原本不可分割。

何谓中医?此“中”,现代人一般认为是指中国之“中”,确切说却应该是标志着中医的根本特点:“中和”。所谓中和,便是寒者热之,热者寒之,虚者补之,实者泻之,调整人体的偏盛偏衰,使之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以平为期”,这正合儒家“中庸”“致中和”之意。理学宗师程颐认为,中庸是天下正道定理,为“孔门传授心法”,其实也是医家正宗心法,“持中守一而医百病”也。

中医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便是整体观念。在医家看来,人体是个有机整体,虽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之分,却没有一样是独立的,都在一个系统内相生相克;而且,不仅人是一整体,人与天地也是一体,治疗时地域气候寒暑昼夜俱得计算在内,《黄帝内经》说得明白,“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启发了后儒构建“天人合一”之说。

在医家看来,世间芸芸众生几乎没什么筋骨皮肉的区别,不过尽是些阴阳二气罢了,蜿蜒吞吐间症结何处一目了然。

如此巨目,若投射人心政局,自是洞若观火——任你世事纷乱如麻纠缠不休,仍只是阴阳二气消长,发为正邪两道。寻根溯源方方面面都看得清了,轻轻出手,扶正祛邪,几下便能扭转乾坤。

儒学医术既是一家,皆是“仁术”,所以在以儒治国的时代,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说,又云治理天下为调理阴阳。

医家也不曾妄自菲薄,傲然自励:

“治国如治病,用药如用兵。”

能治病,又能治国,此乃苍生大医也。

胡雪岩虽说没正经读过多少圣贤书,但终究是身处儒教社会,少不了受熏陶,尤其是“贾而好儒”的徽商身份与其好任事的慷慨禀性,踌躇满志环顾天下之时,便是不以大医自命也很有几分大医的济世之心。

开办胡庆余堂,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既是用药如用兵,也说商场如战场,胡雪岩这回真正是在商场上以药为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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