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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无人参(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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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头烂额的崇祯根本无财可守。可怜他只是只骨瘦如柴的赤膊鸡,根本拔不出几根毛,白白背了个铁公鸡的名号。

但不可否认,崇祯的爷爷曾经“阔”过。不提国家其他收入,仅是矿税所得便是一笔大数目。太监干活很得力,如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五天之内便上缴了矿税商税二百万两(万历五年张居正当国之时,全年岁入不过四百三十五万两)。短短一二十年后,孙子居然穷得叮当作响,那白花花堆积如山的银子究竟去了哪里?

明室财政,其实到了英宗之时,便已经开始显露出了窘境。

一是皇室用度越来越广。服侍人员、御用工匠越来越多,宫内日常供奉日益奢侈且不提,还又营建、又斋醮,尤其是世宗时,所耗蜡油、香料动辄数十万斤,日费巨万丝毫没有夸张。

二是当年太祖分封到各地的宗藩,不农不仕纯粹寄生,经过一两百年的繁衍,数目越来越惊人,万历四十年宗室人口竟已突破了六十万。这些皇亲国戚不是随便就能养活的,嘉靖年间,有个御史上书云:“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藩禄米岁至八百五十三万石。”就是全给了他们也不够一半,这还仅仅是最基本的岁禄,不算其他年节赏赐。宗藩如今成了大明王朝体内肥硕的蛔虫,后世很多人,如清学者赵翼,认为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就是宗藩负担太重。

另外还有冗官。明朝的官禄原本是历代最薄的,但鹅毛积多了也能压塌大车。还是嘉靖时,一封奏章说:“历代官数,汉七千八百员,唐万八千员,宋极冗,至三万四千员。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职已逾八万,合文职盖十万余,至正德世,文官二万四百,武官十万。”

财政危机早已出现,赖得张居正大刀阔斧用霹雳手段,一度扭转了走向崩溃的势头,使得“海内殷阜、帑藏充盈”。但万历一朝,闹出个三大征,即平定宁夏、播州叛乱以及援朝抗倭,打了这么些大战国力自然消耗极大。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前后,每年超支就已达五十万两左右,到了万历三十年(1602年),“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自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今日之穷者”,大明王朝已经要为如何过年而愁,简直快揭不开锅了。

神宗不是个体贴国情的主,管你国家如何困难,该享受的规格一样也不能少。万历中期,他一人每年膳食费增至三十万两,还造定陵、修三大殿,仅采木一项就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对儿女宠幸的赏赐也是一如既往地大方,简直是有求必应。他底气很足,国库是天下人公用的,要穷天下人一起穷;矿税收入是朕自己的,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绝不想做守财奴,挥霍起来好不潇洒。

据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所记,神宗留给儿子的遗产,大概只有七百万两白银。

这区区七百万两白银,经过高手木匠熹宗皇帝和他的玩伴魏忠贤尽情使用了七年后,传到崇祯手里还有多少,只有崇祯自己知道了。或者还有人知道,锦衣卫佥事王世德曾说:“熹宗在位七年,将神宗四十余年蓄积搜括无余,兵兴以来,帑藏空虚。”

库门缓缓打开之后,崇祯重重跺了跺脚。听着空旷的回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至后脑,他一阵眩晕,不禁晃了一晃,两旁服侍的太监连忙扶住——

“内库无有矣,遂堕泪。”

崇祯落地时辰不对,命苦,相比父亲祖父,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已然到了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退。

辽患、流寇、灾荒,每一项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银钱去消弭,可他便是能将一个钱掰成十个也填不平窟窿了。最重要的边兵,听说居然连盔甲都已经锈蚀不堪,乃至有次一枚流箭轻轻松松射穿头盔,夺了一员大将的命;再说闹饷也不是玩笑,那些饿急了的乱兵是连巡抚、总兵都敢吊打的。

“馁而病、僵而仆者,纷纷见告矣;每点一兵,有单衣者,有无袴者,有少鞋袜者,臣见之不觉潸然泪下。”

“所辖之军,其饷银自去年十一、二月到今,分毫未领也。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时值隆冬,地居极塞,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堕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夫独非圣明宇下苍生、臣等怀中赤子乎?铤而走险,所不忍言,立而视死,亦不忍见。”

读着宣大总督卢象升的奏疏,崇祯坐立不安,全身寒毛直立,几乎要发起抖来。此时他若想起当年袁崇焕所奏毛文龙十二条大罪的话,可能会相当同情其中逼民挖参的行为——现在连他自己都恨不能在龙床底下开矿呢。

怎么办呢,顾不得面子了,向皇亲百官借钱助饷吧。

没想到即便是以万乘之尊开口求人,也没几个人买账。臣工们几乎众口一词地哭穷,那个位至阁臣的魏藻德居然仅捐了五百两,也亏他拿得出手——打发皇上还是打发叫花子呢?倒还是几个太监慷慨,每人捐了几万两银子。别说外人了,连崇祯的岳父都不爽快,在太监死磨硬泡下才咬牙捐了一万两。崇祯曾祖母家的武清侯李国瑞更绝,皇上摊派下来,他死活不交,逼急了就自己拆房子,把砖瓦梁柱摆在大街上变卖,表示老子就是没钱,要命倒有一条!崇祯火气上来立刻将他下狱,结果活活被吓死了,最终还是没借到钱。

他们真的没钱吗?

李自成就不相信。入京后轻轻拷打几下,他们的真正身家便老老实实吐了出来,那个只捐了一万两的皇帝岳父,被抄出五十多万两。据说大顺军此项收入共有七千万两之巨,是神宗遗产的十倍。

官员原本就比皇帝有钱。矿税风头正盛之时,吏部尚书李戴揭露:矿使税监所聚敛的财富,以十成计算,矿使税监本人瞒了二成,随从人员就地瓜分了三成,当地豪绅恶棍吞了四成,皇帝到手的不过一成。毛文龙挖参得利,与其说用在军费上,更多的还是用于自己享受和打点关系孝敬要员。

可崇祯总不能像李自成那样给满朝文武上夹棍。他恼怒之极,但又无可奈何,急得在大殿上团团转圈。

终于,他站定了,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殿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只有再苦我百姓几年了。”

殿外哭声隐隐,大明天下阴云密布。

从前是土中有精才招来祸事,如今是无论有没有精,有土便是祸根了。

每亩田地在正赋之外,加派征收。

其实早在后金初起,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攻明之时,朝廷便已经开始加派征赋了,称为“辽饷”。先后三次增加,合计九厘。辽事一日坏似一日,辽饷也就成了常赋。崇祯十年,形势越来越恶化,又加了一饷:“剿饷。”——剿匪之饷,每亩加粮六合。两年后,军队屡战屡败,看来还需训练,于是又一项新饷出台:“练饷”,天下田土亩加赋银一分。

土里精华早被神宗搜刮一空,如今又来了这三饷,百姓其苦可知。

也许是土精已绝,地气枯竭,一时恢复不过来;抑或是受惯嘉靖皇帝奉承的老天爷看朱家后代一个不如一个虔诚,生了气;崇祯上台之后,大片大片的土地连年遭灾,旱灾蝗灾接踵而来。

千里赤地,连草根树皮都已被啃尽,大地的精华只剩下了观音土。这慈悲的名头不过只能欺骗一下胃觉,延缓片刻死亡罢了。

荒野上,随处可见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母的幼童,哭累了抓起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不管是泥土还是粪便。第二天,他已不再出声,早已没了气息。这时总有人蹒跚着走过来,舔着干裂的嘴角,眼中发着野兽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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