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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采药去
——诗人们的隐逸情结
背靠着那株需要两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松树坐下,贾岛感到一阵怅惘。
汩汩的涧水声时时被不知名的鸟叫阻断,忽东忽西,忽高忽低,清脆而稚嫩。贾岛很想看看这些可爱的精灵,但目光所及,尽是在风中摇曳的苍翠,还陆续飘来缕缕烟云,如草书的飞白一般刷过峰峦,遮遮掩掩的不让人看清。
贾岛觉得身上有些凉意,摸摸衣袖,有些潮潮的。低头看去,正好一缕云低低流过,连脚下似乎也朦胧起来,竟有些飞升的意思。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看看那个半大孩子。可那孩子一直在松树下埋头挑拣着草药,没空搭理他——再说,他贾岛能与一个孩子聊些什么呢?
这时,远处隐隐响起丁丁的砍伐声,贾岛不觉精神一振,忙站起身来。但等他循声望去时,云雾早已经在湿气中渗洇开来,把群山隐得只露几个峰尖。
贾岛突然有了作诗的冲动。只一思量,脑中便有了一首完整的诗。他反复默诵几遍,居然觉得比他那些捏断了胡须多日苦吟出来的还要好些。他强按捺住兴奋,定定神,曼声吟道: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云深不知处——”山谷间,回音久久不绝。
贾岛为这首诗取名为《寻隐者不遇》。
那天,他没有遇见这位慕名已久的隐士。
隐士采药去了。
人类是群居动物,但自从互相搀扶着走出岩洞,开垦、筑室、建城,一步步远离山林的途中,有些人的耳边却始终萦回着来自山野的声音。或是松风,或是猿啼,或是鹤唳,甚至是狼嗥虎啸,呼唤着他们重新离开人群。
自古便有隐士,但到了唐朝隐士们才真正迎来了黄金时代。隐士再超脱,也得有强盛国力的保障,天下大乱时哪座山能避开战火、容得下这么多闲人呢?说什么隐士,大都是被逼入山的难民罢了:“(隋末)治日少而乱日多,虽草衣带索(指衣着粗劣的隐者),罕得安居。”(《唐才子传》)而到了开元年间,谁能说清,就在这笙歌鼎沸的万丈软红边上,终南山、华山、嵩山,莽莽苍苍之中,究竟隐藏着多少布衣麻鞋悠然来去的高人?山林深处袅袅升起的炊烟,竟飘到了庄严的朝堂之上,有的居然还交织成了登天之路。终南捷径,这个讽刺伶俐人利用隐居引起朝廷注意从而迅速得官的成语,自然是对真隐士的莫大侮辱,但这种全社会对隐逸生活的空前向往,却是之前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过的。即使这种心态不能算唐朝最为兴盛,但起码有一点是值得夸耀的:还有哪个朝代对这个若隐若现的群体留下了这么多记录?而且,这记录本身就是不朽的艺术品。
有谁统计过,厚厚一部《全唐诗》,其中究竟有多少首诗提到了隐士,或者隐逸生活呢?
反正几乎每个诗人,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韦应物、柳宗元、刘长卿,当然还有贾岛,等等等等。大大小小、有名无名,随手翻去,诗集中往往都能找到几首隐逸诗。
原本清苦的隐士生活,由此被一个个天才给披上了令人陶醉的诗意。
正如农夫的耕作,采药是诗人想象中最具象征意义的隐士行为。一身短打扮,斜斜挎着竹篓,腰插精致的小锄,于雨后初晴的清晨,在鸟鸣声中踩着被露水润得有些滑脚的野草走入深山。茂密的森林把阳光筛得支离破碎,落在脸上斑斑驳驳的,有些麻麻的痒。不时有猴子或是松鼠从头顶跃过,落下几片树叶,隐士见惯不惊,就这么慢悠悠走着。突然,某种特殊的草木香气钻入了鼻孔,于是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四周,很快,一株少见的药草进入了视线。他解下药篓,取出里面的葫芦——那里面是自酿的果酒——拔开木塞小小呷上一口,然后高高挽起袖子,蹲了下来。
也许是灵芝、也许是苍术,还可能是茯苓、黄精……反正都是延年益寿的好东西,按古代药书的夸张说法,久服还能成仙。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孟浩然)
“春风生百药,几处术苗香。人远花空落,溪深日复长。”(卢纶)
“南入商山松路深,石床溪水昼阴阴。云中采药随青节,洞里耕田映绿林。”(李端)
“幽人寻药径,来自晓云边。衣湿术花雨,语成松岭烟。”(温庭筠)
诗人向往的隐士生活就该是这么安逸脱俗。在他们想象中,再险恶的老林也是桃花源,再陡峭的山峰也是奇景仙境,根本不去考虑跋涉于其间需要耗费多大的体力、需要冒多大的风险——他们从不会担忧药草的叶底是否会盘着一条暴怒的斑斓毒蛇。
高适算是现实一点的,知道隐得再深也离不开钱,但在他笔下,这钱来得还是一样的潇洒:“卖药囊中应有钱,还山服药又长年。”
没有这种浪漫也就不成其为诗人了。
诗人从来不愁手头没钱,他们只怕肚里无句。
因为大唐帝国的舞台上,唱主角的就是诗人。诗人出生在这个时代需要修行几辈子:无论是谁,只要诗作得好,就有可能得到梦想的一切。
这种利益是用科举的形式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