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不 朽(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如此传统下,有志气的学子当然要做工程师,谁也不愿去打下手听使唤。尽管与其他技术相比,医学事关人命,地位最高,也能受到更多的优待,但这个行当还是照样被归入次一等的“医卜星相”。你于其间造诣再深积德再多,死后被记下几行字,收入正史末尾的《方技传》已经是到了顶,几世修来的荣耀了。

而这《方技传》往往还是神神道道真真假假,多被历代君子依照圣人教诲“敬而远之”不甚重视的。

古往今来,好像没听说过有谁仅凭了一手好医术便封侯拜相的。

李时珍的时代,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华山一条道:从八股上搏。

即便是王世贞,若不是当年高中科举,纵使文采再好也不可能有后来的“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李时珍也就不会巴巴地求到他门上。

然而,以《本草纲目》的内容看来,李时珍及时放弃科考,是十分明智的选择。以李时珍的禀性,便是考到老死,也难中一第。

无论谁的言论,如果没有亲眼所见或是能使自己真正理解信服,他都表示怀疑,不肯随便附和——即使对方是上古圣人。

《本草纲目》一书,纠正了很多沿袭数百甚至上千年的错误,就连被奉为圣典的《神农本草经》,他也在其中挑出了不少荒谬之处。像云实花这东西,《神农本草经》将其列入可长期服用的“上品”,李时珍则斩钉截铁明言:“此古书之讹也!”这药性子甚烈,长服还了得?他对古代经典最反感的,还是那些宣扬长生修仙的胡说八道,把水银雄黄一类毒物当宝贝:“六朝以下贪生者服食,致成废笃而丧厥躯,不知若干人矣!”在药书上落笔,一笔一画都连着生死:“本草其可妄言哉?”

“本草其可妄言哉?”所以,越写到后来,他反而越不敢轻易下笔。他觉得一个人的精力与智慧实在是太有限了,往往在解开一个问题的同时,又在原地冒出来更多的问题,就像雨后一茬茬的蘑菇那样。何况还有很多难题是他费尽心机也没办法弄明白的,比如“撒八儿”这玩意,古人说是玳瑁遗精被蛟鱼吞食后吐出而成——他怎么才能看到蛟鱼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为了对后人负责,对这些无从核实的说法,他只能遗憾地在书上写下“当俟博物者订正”“漫记于此,以俟博识”之类的文字。

应该正是这种用独立眼光审视事物,不肯人云亦云的禀性,导致了他的几次落第——你不规规矩矩按着套路写陈词滥调的八股,如何能中?你才力越高,便离题越远。

十三岁中秀才,不过是李时珍那时还小,尚未形成自己的性格罢了。

这辈子,本就不该你走正途。既然你对一切教诲学问都有怀疑,那就自己慢慢揣摩去吧。

对于治国安民之外的种种世间学问,儒家学人其实也有强烈的好奇心,只是得分清主次,在参悟天地间玄之又玄的至理的同时,有余力方可涉足,绝不能因小失大去钻牛角尖。

理学也有格物功夫,但关键不是仅仅参透每一物的琐碎道理,而是为了豁然贯通体贴出终极的天理,外可以济世,内能够成圣。

一事一物的知识,在他们眼里往往不过只是一种博闻之学罢了,很多时候,还带着消遣的眼光去看。

王世贞的《本草纲目》序中,有这么一句话,“予开卷细玩”,不经意间透露了他的这种心态。

玩,尽管可以理解为玩味、体会,但这词毕竟带些轻慢的意思。后文的一段文学化的描写更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阅读《本草纲目》后的快感:“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

当然,王世贞毕竟名下无虚,很识货,他也意识到了《本草纲目》的价值绝不仅仅只是供人猎奇开眼界。序文最后,他运笔如椽,大大褒扬了此书的不凡:“兹岂仅以医书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也!”

帝王秘录、臣民重宝且不提,关键在于,他把此书提升到了理学格物通典的高度,并以此理直气壮地宣扬:“兹岂仅以医书觏哉?”

他应该觉得够对得起李时珍了:

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把《纲目》引向理学正路,比你那上不得台盘的医药杂书,如何?

如此,庶几能够“不朽”了吧。

搁了笔,王世贞傲然微笑着。

对王世贞这样的评价,李时珍自然是十分满意的。读完序文之后,他或许会想起当年为了说服父亲而作的那首诗:

“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

的确,作为一个儒家学子,要做出放弃科举埋头学医的决定,真正是逆水行舟;如今得到正统权威的如此褒奖,也算是到了岸,修成了正果。白发苍苍的李时珍回忆一生,不禁感慨万千。

其实起初他并没有撰写这样一部大书的计划,而只是想学好医术,多救治一些人。只是在行医过程中,发现了历代本草药书中存在着太多的信口开河、以讹传讹,“舛谬、差讹、遗漏不可枚数”,这才萌生了重新编著一部经过自己核对检验的药书的想法。

以一人之力,编著一部大规模的本草,谈何容易!著书的念头刚出现时,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这不也完成了吗?

大不了读书十年不出户庭;大不了穿上草鞋,背起药筐,远涉深山旷野,遍访名医宿儒,搜求民间验方;大不了在自家院中开个药圃,朝夕观察;大不了亲身试药,摸索古书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奥妙。

真是光阴似箭,简直只是一眨眼,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吗?李时珍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就像是当年为了掌握麻醉的最佳剂量,一次次服用曼陀罗时的感觉一样,仿佛连舌尖都有些麻涩起来。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呢?

秋风起,百草黄,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枯枝般的手轻轻摩挲着沉甸甸的书稿,指尖似乎能触摸到来自文字深处的脉动,每一撇捺都均匀而有力,这让李时珍感到了极大的欣慰。他相信,无论能不能“不朽”,这部书的寿命都将比他短暂的一生要长得多,何况现在又加上了王世贞的序文。

接下来,就该是最无情而又最公正的裁判——时间——出场了。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