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气蒿莱(第2页)
正史野史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热血侠情,还原了一个活生生的赵匡胤,这分明是个笑傲江湖的磊落豪杰!正如《水浒传》开篇所云,这位赵官家,硬是凭着一身好功夫打上了金銮殿:
“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秀才遇到兵已然是焦头烂额,面对这等好汉,生于深宫中、长于妇人手的李煜,又岂是对手呢?
何况在赵匡胤面前,似乎连李煜的文才都变得有些苍白。
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提到一事。宋军围攻南唐都城金陵,李煜急得无法,只好派名士徐铉北上做说客,希望用他那名扬天下的口才解围。徐铉见了赵匡胤后,夸耀李煜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还背诵了几首他最得意的诗。赵匡胤听后大笑,说:“这等酸溜溜的诗,我才不作呢!”徐铉不服,将了赵匡胤一军,想听听这位大老粗的诗。赵匡胤随口念了一首当年闯江湖时的作品,写的是月亮:“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徐铉大惊失色,明白南唐已经不可救药了。
尽管文字粗俗,但这等气魄,确实远不是李煜的“春花秋月”“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所能比拟的。
之后徐铉再来饶舌,赵匡胤终于咆哮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很快,大军浩**南下,长江上浮桥渡船纵横交错。
李煜的结局早已注定。
李煜能容于太祖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赵匡胤从来没有将这位才子看作够秤的对手。赵匡胤对李煜的轻视,早已表现在他一统天下的规划上。他的核心战略方针是“先易后难”,即先平定南方再设法攻取幽燕。李煜的南唐在赵匡胤看来正是一块软豆腐,实在好欺负。他一边毫不客气地大堆大堆笑纳南唐的进贡,一边命人召李煜入朝,几次三番推辞不来,就翻脸动兵,一了百了。他很清楚这些文人皇帝使不了几招花把式。
然而赵匡胤又是一个尊重文人的典范,遗训第二条便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他还督促才学不甚高明的赵普好好学习,自己也继续深造——据说行伍时老赵便转了燥性子,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常常手不释卷。
这种策略自然是因为赵匡胤够聪明,明白“乱世用武、治世用文”的道理,他明确说过“作相须读书人”,这也是他能从五代末那么多武将中脱颖而出并且坐稳天下的缘由。但他有一次谈话却暴露了另一番心机。
他曾经感慨地对赵普说:“我派一百个文官到各地做大吏,哪怕他们全部变成贪官污吏,也赶不上一个武将可能带来的祸害。”
原来在赵匡胤内心深处,一个武将足以抗衡一百个文人!
此言再联系到宰相从赵匡胤起便被撤了座椅,不再有前朝那般“坐而论道”的优待,能够看出,这位好汉出身的皇帝骨子里根本看不起瘦弱的文人,他真正的对手还是自己的同行:武夫军将。
换个说法,赵匡胤应该认为再桀骜再出色的文人他也能轻易地驾驭,就像收拾李煜那般简单;而跋扈剽悍的武将,却得绞尽脑汁小心对付。
对付武将,第一要务是收拢兵权,这是所有开国之君在天下初定后的心腹大患。历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不知淌了多少功臣的血,大多数帝王在这普天同庆之时都会残忍转身,举起屠刀狠狠劈向昔日的战友,新生的王朝上空总会笼罩着一层冰冷的阴霾。
为了同样的目的,赵匡胤却摆开了古往今来仅此一例的宴席。
那个晚上,他召集了诸位大将,他的生死弟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说笑笑,回忆当年军中趣事,好不快活,金銮殿几乎成了梁山泊。
美酒一坛坛川流不息,大伙个个面色通红,手舞足蹈言辞含糊,都有了七八分醉意。这时,赵大哥忽然放下筷子一声长叹:“兄弟们哪,还是你们快活啊!自打我做了皇帝,一夜也睡不好觉呢!”
众人不解,纷纷大着舌头问大哥如今富有四海一呼万喏,还有什么烦恼呢?
赵匡胤摇摇头,慢悠悠道:“人呀,谁不想富贵呢?要是有一天,也有人把件黄袍披到你们中哪位身上——”他顿住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大家,目光澄澈宁静,竟然全无酒意。
几句话如同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响,众人立刻回过神来这是皇宫而不是山寨,所有的酒精都化成了冷汗,连忙离席跪成一片。一时间,偌大的殿堂竟像是凝固了,每个人甚至能听见自己额头汗水落地的声音。
赵匡胤呵呵一笑,连连摆手请老弟兄们起来,还是慢悠悠地说:“人生一世,真如白驹过隙啊。你们拼了大半辈子命,如今为何不多多积些钱财,给儿孙置办些好田地,每日喝喝酒听听歌,舒舒服服过完此生呢?”说着,他又端起了酒杯。
此言一出,大殿的气氛顿时松懈,沉寂许久,君臣一齐大笑。
次日,诸将一同称病,乞求解除兵权——“帝从之”。
赵匡胤毕竟讲义气,不屑做刘邦,收兵权的方式也别具一格,符合他江湖好汉的禀性,说话直来直去、明白干脆,甚至不绕一句什么忠孝道德虚文假醋。
收回兵权只是第一步,如何重新分配出去更有玄机。赵匡胤为防备武人再次夺权,设计了一套周密的方案。
过去一直由宰相统筹一切财政军大权,赵匡胤却把这三者拆分了,分别归政事堂、枢密院、三司管理。从此政事堂长官——也就是宰相——再也无权过问军事;而掌管军机的枢密院只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另外由没有调兵权的三衙负责军队日常管理;临到出兵还得皇帝自己临时选将任命。这般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牢牢把军权捏在皇帝自己手里。
如此防备尚觉不够妥当,赵匡胤对天下军队也做了独特的部署。宋代军队分三种,一种是精兵,身长体重都有规定,还造了个木人作为募兵的标准,合格的才送往中央,称“禁军”;淘汰下来的老弱残次,则称“厢军”;另外还有一些地方性的乡兵。乡兵只是民兵,厢军名为军队,其实不过是地方杂役罢了,只有禁军才是正规军,被称为“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禁军平日集中于都城,轮番派出到各边防守;怕在地方扎根养成割据势力,不许在一处久驻,频繁换防,一年到头在路上跑。
这种措施,似乎也符合赵匡胤的性格:练武之人都重内功,禁军者,内力也,都城者,丹田也,力气须得由丹田发出才能雄浑霸道。
只是赵匡胤此举却是大耗内力:全国部队几乎天天在行军,这笔开支比之连年开战又能少到哪里去呢?
赵匡胤自然不是呆子,其中得失一目了然,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既能保证丹田——首都——的安全,又能防备军队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