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采药去(第2页)
科举确立后,起初很注重儒家经义,用“帖经”与“墨义”来考核考生对经典的熟悉程度。所谓帖经,类似填空,要求考生填上经书中被帖住的文字;墨义则类似问答题,要求写出经文大义。至于文采,则要当场作杂文两篇,最早主要是写作箴、铭、论、表之类实用文体。随着盛世来临,唐诗创作日益繁荣,上至帝王权贵,下至牧童竖子,无不喜欢吟诗作赋。这种背景下,诗赋终于被引进科举,很快就取代了杂文:玄宗天宝年间规定,进士先试诗赋,次试帖经,最后策问,即对时事的看法。从此诗赋成为科考最重要的内容,即使帖经不合格,诗赋做得好一样能过:“主司褒贬,实在诗赋。”
当年唐太宗看着新科进士鱼贯而出,不禁有些得意忘形,说了句未免带些奸雄气的话:“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短短一百来年后,进入李家王朝彀中的天下英雄便都变成了诗人,他们提着饱蘸浓墨的如椽巨笔迈步走向了帝国的中枢。
于是,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正如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巨船,从船长到水手,每个人都在吟唱中行使着各自的职权。这首船也因此散发出了独特的魅力,连破开的海浪,高低起伏也符合平仄的韵律,层层**漾,就像是一行行摇曳于碧波中的妙句。
在唐人看来,诗赋取士实在是高明极了。写诗贵在独出机杼,诗人当然是天底下最有创新能力的;而那些死啃故纸堆的老夫子,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一派暮气,哪能当好活力无限的大唐帝国的家呢?
御辇上,雍容优雅的唐文宗看着帖经墨义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卷纸,目光里充满了不屑:“只念经疏,何异鹦鹉能言!”
然而,三百多年后,终于有人对这个高明的取士标准发表不同意见了。
王安石,这个坚毅的改革家,在抛出一系列施政大纲的同时,把矛头指向了诗赋取士。他说:“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而书生们却闭门学诗作赋;等他得第做官后,世事却都不熟悉。这就是诗赋取士的科法败坏人才,导致不及古人的原因啊。”他提议罢考诗赋,专考儒经大义与时事策论。
此议一出,立时引来众多反驳。王安石的老朋友兼老反对派,苏轼,也洋洋洒洒写了文章辩驳。他说:“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他的意思是,诗赋诚然于政事无用,但甄别处理政事的人才,天下又有哪种标准是更有效的呢?
这个问题难回答。即使现代招考公务员,究竟用什么知识才能最有效地衡量人才,仍在探索之中。
暂且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重新看苏轼为诗赋辩护的奏疏吧。其中有一句话非常有力:“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
是啊,诗人哪里对不起天下苍生,你王安石何必定要废除呢?
苏轼的文章自然是铿锵的。但细思之下,却又疑惑起来:历史上真有这么多名臣诗人吗?做到大官的的确不少,但有几位出色的诗人能做出了不得的事业,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呢?
苏轼所言的名臣之名,究竟是以臣名还是以诗名呢?
或许在诗人们看来,这两者没有区别。他们认为自己治理天下的才能原本就蕴涵在诗才之中: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只要能做出好诗连天地鬼神都有感应,此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看看活跃于大唐诗坛上的弄潮儿吧。
在诗人们的传记中,有一类词很常见:“恃才傲物”“倚才陵藉”。
初唐四杰之一杨炯,常称呼达官贵人为“麒麟楦”。旁人不明其意,他解释:“你不见那些演麒麟戏的吗?披着一身假皮神气活现,倒也像那么一回事。可扒了皮还不仍旧是头驴?”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在苏味道做吏部侍郎时参加了官员的选判,出来后见人就说:“苏味道必死!”旁人闻言大惊,忙问缘由,审言慢悠悠道:“他见了我的判词,还不得羞愧而死吗?”他甚至扬言:他的文章就是屈原宋玉也得打下手,他的书法王羲之也得向他拜师。临终还狂了一把,对前来探病的人说:“我活着老是压着你们,使诸位不能出头;如今我终于要死了,遗憾看不到接替我的人啊!”
贾岛更是狂到了皇帝头上。某日他在一座寺院中吟诗,恰好唐宣宗微服出游至此,闻声寻来,随手取过案上的诗卷便想看看。可刚要翻阅就被贾岛一把夺了回去,还斜睨着皇帝说:“你先生衣食华美也就足够了,何必懂这些呢?”宣宗笑笑走了。后来贾岛反复思量觉得不对劲,一打听才知道那是皇上,吓了个半死。
或许狂傲也是随着时代盛衰而消长的,中唐以后,诗人的狂放多少收敛了一些,却又多了轻浮的毛病,乃至有了一句俗语,叫“进士轻薄”。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联诗确实好,可一想到作者孟郊写这诗是抒发进士及第的狂喜,那就不得不令人感叹此人气度窘促难成大器了:区区一第何必如此炫耀!白居易的挚友元稹,有次在驿站遇见当红宦官仇士良,两人居然为了争房间闹了起来,结果元稹被打破了脸皮。阉宦固然可恶,但朝廷对此事的评判,说元稹年少轻威难道没有一点道理吗?如果这事还不能说明元稹确实不够稳重的话,那么日后他当上宰相后众人的评论:“举动浮薄,朝野杂笑”,“素无检,望轻”,就不应该是空穴来风了,因为他很快就被免了职。对于世人的指点嗤笑,杜牧洒脱多了,毫不理会。当官时夜夜寻欢青楼,宰相收到巡街官员报告杜大人在妓馆平安的帖子装满了整整一箱。一次有个同僚开家宴,顾忌杜牧类似于纪委的御史官员身份,不敢请他,可杜牧了解到那家的歌女号称一流后,竟然厚着脸皮暗示自己很想参加。同是逛窑子,温庭筠却要猥琐一些,有次喝醉了在妓院破口骂人,结果被巡夜的军士打落了牙齿。
也许这几位还不太够分量,那就在大唐星空中找到最耀眼的双子星座,看看诗圣与诗仙吧。
杜甫与李白都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一位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位是“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都想“济苍生”,“安社稷”。但有大志气的同时往往也有大脾气。
先说杜甫,这并不是个好性格的人,《旧唐书》载“甫性褊躁,无器度”。他一生可谓穷困潦倒,甚至还活活饿死过儿子。流落蜀中时,很长一段时间赖着世交、剑南节度使严武的照顾才有比较稳定的生活。但对这衣食靠山,他照样“恃恩放恣”,甚至有次喝醉了登上严武的床,直瞪瞪地盯着严武说:“严挺之(严武父)竟然有这么个儿子!”恼得严武想宰了他,最后还是严母出面才按住了。
李白的傲气则世人皆知。一旦喝高,连圣旨都不想理会:“天子呼来不上船。”玄宗倒是欣赏这种潇洒,于是李白更加肆无忌惮,醉醺醺地在金銮殿上写诗,居然还伸出脚,逼着宦官头目高力士为自己脱臭烘烘的靴子。这也是古往今来仅此一遭的妙事。
诗人们因了这些令凡夫咋舌的言行而永生。千载之后翻到属于他们的那页史书,那寥寥数行字仍在扭动跳跃,似乎还想挣脱纸张飞到空中,为世人拼凑回那一个个大袖飘飘的傲岸身躯。
在诗人的名义下,任何性格,无论再怪异,都是合理的,甚至是必需的。张扬与傲骨,是诗人绝不可少的禀性;所谓的轻浮,换个角度可以理解为天真浪漫,喜怒哀乐不加掩饰尽情流露;至于风流多情,更是诗人本色。
一个稳重老成、八面玲珑,如西汉霍光那般二十来年出入殿门每次脚步都不差分毫的人,怎能写出有血有肉、活泼泼的好诗——
然而,又有几位诗人在政治上的事功能与霍光相比呢?
自从诗人参政的第一天起,他们的仕途就笼罩着厚厚的乌云,很少有人能走得顺利从容。这点诗人自己也体会到了,他们把这种坎坷归结于命运:所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其实早有人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高才无贵仕。”(梁·刘峻:《辩命论》)这声哀叹世代传承,元代辛文房撰《唐才子传》,写到李杜一章时也不禁感慨:“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呜呼哀哉!”
诗人们究竟有没有治国的才干?就说李白吧,真有如他诗中反复自诩的王佐之才吗?没有机会施展自然不能下结论。但他令高力士脱靴一节,倒可以引人深思。对阉奴的鄙夷,自然是合乎正常人心理的,何况清高的诗人。但凭良心说,高力士不能算是个坏人,一生对玄宗忠心耿耿,性格谨慎没有野心,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相比李白对力士的当面羞辱,几百年后,名臣张居正却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他主动与太监来往,一步步打点关系,终于在太监的帮忙下,取得了执政资格,这才放开手脚大干起来——须知明朝的太监名头可比高力士时臭上万倍。唐朝的宦官乱政,那都是高力士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