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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 老(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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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时,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狄仁杰了,史书上记下了这么一笔:“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资治通鉴》)谁能令多疑嗜杀的则天皇帝“屈意从之”?只有狄国老!

武则天再有魄力、再坚强、再绝情,还是一个女人,她对狄仁杰的重用,原因之一或许便是深深被其人格魅力吸引。确实,一个正气、刚毅、睿智的男人,对任何人——尤其女人——都是有巨大吸引力的。但这么说,并不是想把这两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山西老乡引入什么桃色漩涡中,尽管这是当代人最喜欢想象的。《集异记》中记载的一件事,发生在狄仁杰,武则天,还有那个著名的面首、“面似莲花”的张昌宗之间,能明显看出三人的关系。尽管《集异记》只是部传奇,但毕竟是唐人所作,距武则天时代不远,还是常常有人当作史料引用的。

南海郡进献了一件集翠裘,珍丽异常。正好张昌宗在左右侍奉玩双陆游戏,武则天便赐给了他,让他穿上。这时狄仁杰入宫奏事,武则天就命他与张昌宗赌双陆。狄仁杰就局后,武则天曰:“你二人赌什么东西?”狄仁杰答:“就赌张昌宗身上这件裘衣。”武则天问:“你拿什么下注呢?”狄仁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紫袍说:“我用这个。”武则天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此裘价钱超过千金呢!你那件不能和它对等啊。”狄仁杰起身道:“臣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所衣,不过是嬖幸宠遇之服。两件相对,我还不太甘心呢。”武则天只好由他下注,就此赌赛。而张昌宗早已心赧神沮,自然连连败北。狄仁杰就当着武则天的面剥了他的裘衣,辞谢而出。走到光范门,交给一个家奴穿上,打马而去。

两人赌赛之时,武则天倚在龙**,静静地观察着这两个男人。原本她的目光一刻也难离俊美年轻的昌宗,但现在却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狄仁杰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仁杰刚才那几句铿锵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了重重的涟漪,她一遍遍回味着,久久无语。目送仁杰出门后她还是痴痴地不发一言。

武则天也是一个大智慧的人,她完全明白狄仁杰对她,对她的武周,对她的王朝的意义。她庆幸上天能给她这么一位狄仁杰,但她无法形容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再棘手的事到他手里马上就会迎刃而解;她也无法了解狄仁杰究竟有多少本事,只觉得每次送他风尘仆仆出京,便能将某处使她焦头烂额的版图从疼痛的脑海中暂时抹去,安稳地睡几天好觉;她相信狄仁杰所到之处,野火会化成祥云,洪水会散作甘霖,荒漠会生出绿荫……

出将入相的狄仁杰,就像一块巨大的磐石,稳稳镇住了大唐,哦,不,现在应该说是武周天下。

直到宦者向她禀报狄仁杰把那件名贵的裘衣披到家奴身上,武则天才回过神来,扭头转向昌宗。入目却是一张如蔫了的茄子似的红脸,青筋暴起满头大汗,一脸的尴尬沮丧,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潇洒,甚至很有些猥琐。

这张昌宗,的确不过是个玩偶、一个奴才罢了——狄仁杰才是社稷重臣啊。

武则天想象着狄仁杰在风中扬鞭策马,紫衣飞扬,长髯飘飘,不禁有些怅惘,突然想起了去世多年的丈夫对此人的评价,脱口而出:“真大丈夫也!”

话音未落,她又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轻轻地用她自己的话重新说了一句:“国老……”

可做女主的国老在很多人看来并不光荣。

同是唐人所作的《摭异记》中记了另一件事。狄仁杰有日拜访一位堂姨,见堂姨的独子对自己不是很尊敬,以为自己对他们照顾不周,便对堂姨说:“我现在做了宰相,表弟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吗?我一定尽力。”他的堂姨回答:“宰相自然尊贵,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想他服侍女主去呢。”

“公大惭而退。”

《摭异记》也不是正史,所以“公大惭”与其说是描写狄仁杰的真实心态,还不如说是反映了后世一些人自己的观点。而狄仁杰是不需要、也不会为此而感觉羞愧的。

当然可以用古人伊尹、柳下惠来为他辩解。伊尹多次奔走于桀、汤之间,而柳下惠不以事无道之君为羞辱,不因官职卑小而推辞,这两位都因兢兢业业做实事救济苍生而被孟子多次称赞。事实上,武则天的地位史有公论,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荒唐毛病,但绝不是一个昏君。高宗初年,全国户口三百八十万户,到了武则天退位时,已经上升到六百一十五万户,执政五十余年间增长了二百多万户,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连李白都把她列为唐朝“七圣”之一。狄仁杰在她手下大展拳脚,应该不能算是耻辱。

何况狄仁杰不仅想做伊尹和柳下惠,他有更远大的目标。

他要做一个苍生大医,为得了尴尬疾患的大唐,开方施药。

狄仁杰精医术。《集异记》还记有他的另一轶事,说他“性娴医药,尤妙针术”,有次见一少年鼻下生了个拳头大的瘤子,坠得两眼翻白、气息奄奄,狄仁杰只下一针便让肿瘤脱落,病痛全消。

大唐的疾患是外邪入侵,占据要害。自然,这外邪指的是武则天,对于李姓王朝,她完全是个异姓,何况是个女流,这在皇权正统、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绝对是个天大的荒谬与耻辱。而这股邪气却是另一个国老——太宗皇帝的大舅子,凌烟阁功臣之首——长孙无忌为大唐勾引来的。当初太宗原不想立懦弱的李治为嗣,是无忌硬劝才使他登基做了高宗。当然,这也有着他一厢情愿的私心,以为没主见的外甥做了皇帝,老娘舅的地位自然更稳固。不料横空出来一个武则天,高宗的懦弱反倒成了她的武器。等他摆出国老架子想与这个狐媚妇人较量一番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若换一个坚毅的皇帝,如太宗欣赏的“英果类我”的吴王李恪,一个过气才人再怎么厉害也是没机会翻身的。事实证明,出头之后的武则天是不可抗拒的,她把所有的须眉男儿都踩在了脚下。从皇后到天后,在对手的血泊中她一步步重重走来,直到最后的“圣神皇帝”,满朝文武硬是无可奈何,只好憋着一肚子火俯首称臣。

这股外邪实在太强悍了,用我们时代的比喻,简直像是令人绝望的癌症。

一位中医名家曾经提到自己治疗癌症的独到心得。一般医家都说要“扶正祛邪”,而他却认为应该“扶正安邪”,一字之别,境界迥异。他的理解是,既然得了癌症,要硬去驱邪是不现实的,更是伤身危险的;相对稳妥有效的办法是安抚病邪,把它的危害收缩到尽可能小的范围内,不去刺激它,让它慢慢减弱毒性;同时精心调理身体,逐步提高人体正气,如此治疗方有望一日水到渠成,把病患消泯于无形。

狄仁杰就是采用了这个方法来收拾长孙国老遗留下来的残局。他没有像早先的褚遂良、上官仪,后来的徐敬业等人那样高高捋起袖子想硬碰硬挤掉武则天,而是站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当他肯定这个女人确实极不寻常,甚至有着比绝大多数男子还高明的治国手腕后,轻轻叹了口气,整整衣冠上路了。从此,他要凭着自己的才干慢慢取得女主的信任——他知道只有走到武则天身边他才有足够的影响力。好在这个过程君臣同路,都是为了治理好天下。

当他国老的地位不可动摇时,他终于可以出手施治了。首先,他尽可能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化解女皇的暴戾之气,引导她向正义的方向靠拢,如上文所说请求武则天赦免被裹胁的罪人、暗讽女皇应分清大臣与奴才、私情与国事就是这样的努力;其次,他在出色地履行国老的职责、整顿朝纲大济庶民的同时,仔细寻找人才,为王朝培养正气。

搜罗过程很有意思,曾有个年轻人劝狄仁杰留意储备人才,喻之为备药攻病,并自比为“药物之末”请他收用,仁杰笑答:“你正是我药笼中物,一日也不能缺少的。”看来,狄仁杰自己也把这个事业当成一项储备药物的行动。

没几年,朝堂要津便布满了狄仁杰举荐的人才,先后有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数十位干员被委以重任,朝中顿时出现久违的刚正之气。有人对狄仁杰说:“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狄仁杰回答:“举贤为国,非为私也。”背过身去,他可能会狡黠地一笑,确实,我举贤是为了国,大唐国啊。

日后,这些狄仁杰举荐的人都成了大唐中兴名臣。

狄仁杰对自己调配的这剂药很有信心,因为他以智者的眼光敏锐地发现了病症根本所在:那就是作为一个女人的局限,则天皇帝注定不能躲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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