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石时代(第1页)
服石时代
——魏晋名士的危险快感
那是几卷翻动时册页间会响起衣袂飘扬声的史书。
“魏晋风度”。历朝历代,大概那一两百年的人活得最潇洒——有时甚至潇洒得不太像个人了。
在那个时代中随便挑个日子吧。东晋的某个雪天。旷野中,有一人披件鹤氅,大袖翻卷,踏雪而行。雪花纷飞,依稀可见那人眉目如画。有人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这真是神仙中人啊!”这声感叹,居然被写入了《晋书》。
雪中人名叫王恭,时任青、衮二州刺史。
但这时如果有人走近这位活神仙,陪他走一段路,便很可能会发现,此公似乎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全身微颤,五官不时抽搐,但又不像是冻的——尽管他在严寒里坦着胸怀、着双木屐,而鸟羽编成的鹤氅也并不保暖——因为他的头顶蒸腾着热气,没有一片雪能停留在上面。
最奇怪的是,这位神仙眼光迷离,神情恍惚。
但当时人是见惯这种神情的,他们一眼就能看出,王大人定是刚服了药。
服了五石散。
魏晋两朝,主要时尚之一便是服食五石散。
顾名思义,五石散就是以五种矿石为主,加上其他一些药物配成的散剂。一般说法,五石指的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和赤石脂,有人认为另外还有一种含砷矿物礜石。
服五石散其实是很麻烦的。吃药之后,必须疾走狂奔,闹出汗来散发药性,称为“行散”,后世“散步”一词便是由此而来。而且很痛苦,散发之后全身火热,之后又发冷——这是自然的,因为先前的热不过是提前消耗能量罢了。对付这冷却不能喝热汤,也不能多穿衣(事实也穿不了厚衣,发烧之后皮肤敏感,易磨破,只好穿些轻薄宽大的,倒也由此形成了魏晋穿衣潮流,留给后世一种飘逸的印象),用鲁迅的话说:“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总之,服石之后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越冷越好,除了酒要温的。简直有点像自虐。
王恭有服石习惯,那日雪中漫步很可能正在行散。
但仅是麻烦、痛苦还好说,服五石散还很危险。且不说礜石一类的砷化物含有大毒(砒霜就是砷化物中的一种),仅硫黄等五种矿石的温燥药性就已经相当霸道,服用后人体燥热亢奋,极易中毒,轻则痈疮溃烂,重则致残丧生。医家称此为“寒食散发侯”,还出现了专门发散和解毒的药方。但再多的解散方也不能避免中毒:陶弘景就提到过有人根据古法解散,冷水淋身满二百罐,登时僵毙,另一人则因为无法出汗,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四角点起火炉熏蒸,也当场送命。
谁也数不清几百年间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五石散;服散风气到了隋唐后慢慢平息就是因为死人终于死够了、死怕了。编了《针灸甲乙经》的名医皇甫谧,自己就是服散不当,隆冬腊月还得光着身子嚼食冰块来压制石毒,吃尽了苦头,甚至闹着要自杀,提起五石散就咬牙切齿的;最后还是治不好,委顿而死。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更是感慨:“宁食野葛(一种毒药),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如此凶险的五石散,为什么还能一代代风行下去;王恭他们,为什么热衷于往嘴里倒这些要命的石粉呢?
服石的风气据说是名士何晏所创。何本是曹操的养子,后来被招了女婿,长得很奶油,并以此自喜,“美姿仪而绝白”,“行步顾影”。鲁迅说他是“吃药的祖师”:“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药。”先生没点明,他身子不好是因为长得漂亮消耗太大:帅哥当然被女人喜欢,何况他也一样喜欢女人。《三国志》明言此公“好色”,时间一久势必掏空了身子,如时人评他的相“魂不守宅、容若槁木”,帅哥几乎成了色痨。
服石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但大多数学者认为,五石散的源头应该是东汉名医张仲景的两个方子:“侯氏黑散”与“紫石寒食散”,原本用来治疗“五劳七伤”与“伤寒”;何晏一日不知得了什么神启,把这两个方子合并加减成了五石散,带头吃起来。
如前所述,五石散药性燥热,这种霸道的兴奋对于虚劳病人作用很明显,如果用于**,自然能壮阳。服用五石散后,何晏快活极了,兴头上还说了一句著名的广告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另一些得了滋味的人也加油添醋,一吹再吹,简直把五石散吹成了长生不老药。
妙人儿如此赞誉,于是此风大行于世,而且一行就是几百年。
不过,将“五石散”简单定性为房中药,也不确切。毕竟服石的狂热信徒中,多有僧侣。客观分析,魏晋人服石,大致有三个目的,补虚、长生,末流才是增强性功能。
起码,早期服石的名流中,稍晚于何晏的嵇康,服食五石散,便是为了养生。
与何晏纵情声色相反,嵇康相当爱惜自己的身体。
史载嵇康“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他的诗文也常提到修仙,如在《养生论》中他认为虽然神仙不是强学可成,但如果“导养得理”,那么“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还是有望实现的。并且他似乎有种自傲,觉得自己不是凡人,应该能修成正果:多有“俗人不可亲,松乔(传说中的两位仙人)是可邻”“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之类言辞。对如何养生,他也有一套心得:“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还常拜访高人,学习长生之术。
但有个高人却一眼看出了嵇康别说修长生,连性命都可能难以善终。
苏门山中有位著名的隐士孙登,嵇康曾随其云游采药,但这孙登总是默然不应嵇康的任何问题。最后要分别了,嵇康无奈地说:“先生竟无言乎?”孙登终于开了口:“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意思是你虽然才学很好,但见识太少,在当今这个世道想保全自己,难啊!
“今之世”——那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呢?
十六国后赵的建立者,羯人石勒,很看不起嵇康所在的那个时代,讥笑说:“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汉末以来,围绕着那张残缺的龙椅接连上演了无数场残酷的政治斗争,嵇康采药时正值司马氏集团得势,摩拳擦掌准备篡魏。司马氏比起当年曹操更加毒辣,《晋书》云“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一句话,包含着多少的恐怖和悲愤!第一代服散名士何晏、夏侯玄,就是因为拥曹而死在了司马氏手中。
曹家的衰微已经不可挽救,形势越来越明朗,司马氏离宝座越来越近。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他需要试探人心,就像当年赵高指鹿为马那样。于是他一手握刀、另一手捧着爵禄,四顾朝野——
目光森然流转,一片传说中的竹林,就此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嵇康居山阳,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晋书·嵇康传》)
“竹林七贤”,如果代以现代词汇,差不多就是一个由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名士组成的在野党,抑或说反对党。
把竹林名士视作反对党是有根据的,确切说,他们反对的其实不仅是当时的政治,而是整套维持政局的儒家礼法。嵇康说过一段著名的批判儒礼的话:“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固知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