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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石时代(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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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中的人们,尤其渴望心灵得到救赎;对儒学失望之后,老庄道家重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魏晋玄学,开山鼻祖同样可以追溯到那位何晏:除了“吃药的祖师”,他还是“空谈的祖师”——很多时候,玄学,也被称为“玄谈”,或者“空谈”。风流公子只是他的一个方面,实际上,他还是一个相当优秀的思想家。正是他和同时代的王弼,第一个在思想史上提出了“名教”与“自然”是二还是一的问题。

所谓“名教”,也称礼教,即儒家三纲五常等伦理道德;而“自然”,则是遵从造化、万物归于虚无之类的道家思想。简单说,何晏首次将“道”,抬高到了与“儒”平起平坐的高度。

何晏更大程度上只是提出问题,不久之后,以嵇康、阮籍为领袖的竹林名士,高调地向天下亮出了他们对于儒道两家的态度:

“越名教而任自然!”

这七个字,无异于一道激烈的檄文,宣告了他们已然皈依道家,而与儒家的彻底决裂:

“礼岂为我辈设也?”从此之后神游太虚,再不受儒家任何礼法的约束!

于是,嵇康阮籍成了孔门的叛徒、儒教的罪人——

直到一百多年后,有人还对阮籍等人恨之入骨:如后秦姚兴时期的黄门侍郎古成诜,听说某人倾慕阮籍,也学着阮籍在母丧期间弹琴饮酒,居然恼得拔剑上门刺杀。

至于“空谈的祖师”何晏,更是被某些人视为罪恶深于桀纣,甚至认为正是经他奠基的玄学,最终导致了晋室的覆灭。

然而,一千六百多年后,另一位同样被很多人目为叛逆的哲人——鲁迅,却指出,很可能阮籍和嵇康才是名教真正的卫道士。

“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鲁迅所言有据。《晋书·阮籍传》云:“籍本有济世志”;他曾有诗:“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颜闵为谁?孔门高弟颜回、闵子骞也!明显,阮籍也曾有过一番雄心,想用儒术兼济天下。而嵇康,“家世儒学”,明显也是在礼法熏陶下成长的。

“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与山巨源绝交书》)或许,老庄典籍中,对竹林名士影响最大的是《胠箧》篇:

一只箱子重重缠绕道道紧锁,可遇到真正的大盗却丝毫无用——他们连锁带箱扛起就跑,反倒担心箱子捆扎不牢撒了一地。

礼法,不就是帮助大盗捆绑天下人的绳索锁栓吗?

满目皆是道貌岸然的大盗。为何不索性剪断绳索、砸碎锁栓,将整只箱子翻个底朝天,将所有的一切,无论青红皂白、香臭美丑,统统**在太阳底下呢?

为卫道而毁道,其中苦涩,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

从另一个角度,“越名教而任自然”,却也是一次思想的解放。挣脱礼法束缚,独立于已经僵化的社会组织之外,以自由的眼光重新审视世界,未尝不是一次个人的觉醒。某种意义上,具有如同西方“文艺复兴”类似的意义,日后王羲之顾恺之等人的成就,此时便已埋下伏笔。

然而,信仰的重铸,需要足够漫长的时间和机缘,阮籍嵇康,注定要倒在中途。而任何一个旧信仰崩塌、新信仰未立的时代,沉睡的人都远比清醒的人幸福:

阮籍出游,行到山穷水尽之处,不再有路,悲从中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刘伶乘着鹿车,载着酒一路喝去,让人扛着铁锹跟着,说:“死便埋我。”

嵇康则光着膀子对着熊熊烈火,狠狠地锤打着铁块。

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饮酒、服散、长啸、青白眼……

竹林收容的,都是那个时代最敏感、最孤独、最痛苦的灵魂。

阮籍的儿子也想参加竹林之游,阮籍却断然拒绝;嵇康诫子:待人尽量和气、宁可庸碌也不可张扬,甚至连酒也不能多喝……作为父亲,无论阮籍还是嵇康,都不愿意下一代人继续走自己的老路。

然而,摇曳的竹枝,掩盖了他们的真实面容,致使后人迷惑于竹叶萧萧的风姿,却忽略了竹根深处的酸楚。

后世所仰望的,不过只是这片竹林筛下的斑斑点点的碎影。

就算有一只巨手一直在**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也得休息片刻。晋夺了天下后,满目疮痍的大地摇摇晃晃,终于慢慢稳了下来。刘汉、曹魏俱已成为劫灰,替代之间的恩怨也随着杀戮老死逐渐变得淡泊。板**多年甫得安宁,举国上下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习俗越来越豪奢,风气越来越萎靡,世家子弟不用苦学、不用力行,仅凭门荫,便可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如此一步到位,精力无处可用,闲暇无聊,人人学起了名士。

他们按着自己肤浅的理解来回味从前的时代。对着镜子,蘸了胭脂水粉描抹几笔,把镜中人想象成前代的风流名士;又根据涂改过的镜中人重新打扮自己,摇摇摆摆,从此自己也应该是一位翩翩名士。揽镜自照,沾沾自喜。

但再明亮的镜子也只能照出皮肉,无法映出光彩背后的筋骨热血,更无法传达刻骨的疼痛。

但后起的名士其实并不想真切地体会那种疼痛,他们自有一套讲究。或许,他们最需要的,只是为躲避礼法约束,肆无忌惮的享受寻找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还是那位王恭,有句名言流传至今:“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他可知道?竹林深处自有一部《离骚》!

当然,要做名士最好还得服五石散。这习俗甚至传到了北魏鲜卑族。孝文帝时朝野流行服散,一日有人躺在路中宛转称热,说是服散石发;别人看他不像吃得起散的(五石散药材昂贵,乃至服散一度成为身份的象征),便问他何时服的散,他答:“我昨天吃的米里面有石头,现在发散了。”

且莫笑他,任何人服石,到头都只能落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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