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苡谤(第2页)
马援帅水陆大军缘海而进,随山开道千余里。用了一年多时间,斩杀二徵,传首洛阳,平定了叛乱。就是由于这次大功,他被封为新息侯。
洗刷一番后,交趾重新纳入了大汉版图。
从此伏波将军之名威震南疆。其实,历史上曾任此职的人很多,如三国陈登、晋葛洪,等等——古时凡有水战都会用伏波的名号,以讨降伏波涛的彩头——但后人提及伏波将军时,“唯念马伏波”,至多再加上一位汉武帝时的路博德(便是这位伏波将军平定了南越,开疆海南)。至今海南岛天涯海角还有这两位伏波将军的雕像,面朝大海,威风凛凛。
但路博德究竟逊色多了。按理,外来的征服者理应受到土著的诅咒,但从此之后的千百年间,陕西人马援却被南方少数民族奉为神灵,世代香火不绝,甚至被称为“伏波大神”,在两广许多地区,甚至越南都有供奉马援的祠庙。
很简单,不怕死的勇将其实很多,智勇双全的大将已属难得,而智勇而仁慈的将军却往往不世出。且不说马援的军纪极为严明,宁肯露宿野地,也不愿进村骚扰百姓,甚至连吃水都不准士兵到民井里挑,更重要的是,马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征服者。平叛的同时,他沿途修建郡县、治理城郭、凿渠灌溉,传授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而且规范整理了越律,为当地革除弊政,使当时真正还是蛮荒之地的南疆粗具了华夏规模。之后当地民众世代都“奉行马将军故事”。
建武二十年,越乱已平,马援遂立两根铜柱以为大汉南部边界,表功而还,其上铭文:“铜柱折,交趾灭。”
凯歌高奏,五十八岁的老将军微笑着挥手告别了交趾百姓,启程回京。
只载了一车薏苡。
对于马援,伏波将军的称号其实不如安边将军合适,他的大半生都风尘仆仆奔走于大汉各边:定西羌、征交趾、扫乌恒,最后也是病逝于平武陵的战事中。
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治理凉州西羌的政绩。王莽末年以来,西羌多事,金城(今兰州西北)一带多为羌人所据。建武十一年,马援为陇西太守。很快平定了各羌,降者八千余人,粗定西羌。
这时,朝廷开始讨论一个提议,很多人认为金城破羌(今青海乐都)以西,离大汉本土太远,羌人又常叛乱,发兵讨伐成本太高,不如干脆舍弃那块多事之地算了。马援上书,力陈破羌以西的城堡都还完整牢固,稍加修缮坚守不成问题;而且该地区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更要紧的是我退敌进,假如舍弃不管,任羌人占据湟中,那么定然“为害不休”——总之,该地“不可弃也”!
思虑再三,光武帝终于采纳了马援的意见。于是马援为羌人安置官吏、完善城郭工事、兴修水利、发展农牧;协调塞内外羌人,劝说他们弃嫌结好;礼待前来归附的氐人,奏明朝廷,恢复他们的侯王爵位;对铁心顽抗的,则发兵征讨,迫使羌豪率数十万户,逃出塞外,余者万余人皆降。
郡中百姓从此安居乐业:“于是陇右清静。”
现代人看到朝廷居然想放弃领土,大概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国土是神圣的,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其实汉王朝已经弃了一回地了。西汉元帝时,汉武帝创下的家当,海南珠厓、儋耳郡,连年反叛。当年纵论秦汉得失的贾谊的曾孙贾捐之上书了,说海南原本不是冠带之国,老祖宗的《禹贡》,圣人的《春秋》,都没有把它算入华夏疆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要征讨却得花极大代价,简直是把将士们推入汪洋大海,连敌人没看到自己就先死了。元帝于是下诏,“其罢珠厓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挥挥衣袖,轻轻地舍弃了海南。
虽然也可以为元帝如此令人痛心之举找一些原因,比如那时国力衰微,焦头烂额捉襟见肘,确实是无力再经营万里之外了。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一个事实,对于所谓的化外之地,汉家其实并不很看重;尤其是光武帝本身的性格也有着保守的因素,无论后人吹捧得多高,他也应该只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眼光不是很远大的人。未发迹前,他有句名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做个都城警备司令就心满意足了,远没有乃祖见了秦始皇出行的气派就感叹“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胸襟,也没有汉武帝开边那么大的野心。中兴后,汉威再震,西域纷纷遣使乞请归附,他竟然说天下初定,无力顾及外事,“竟不许之”。
朝野议论弃地之时,金城危矣!陇西危矣!
天幸有马援!金城至今固若金汤;建武十九年,马援平定交趾,顺势复置被弃八十多年的珠厓县,从此海天一统。
可惜的是,马援这样的安边良才实在太少太少,一千三百多年后,交趾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史家柏杨写到此节,不禁黯然:“交趾王国本是中国领土,交趾人本是中华人。”他的笔端蕴涵着无比的愤慨:“祖国的明政府带给新交趾省的,却是腐败的统治。第一是地方官员,大多数来自邻近的广西、广东、云南三省区,只不过略识文字,他们冒险深入蛮荒,目的只有一个:发财。第二是宦官,监军太监马骐,是事实上安南军区的太上司令官和交趾省的太上省长,他对人民施展不堪负荷的勒索,仅孔雀尾一项,每年即要一万只,数目不足时,就对交趾人逮捕拷打,极尽残酷。交趾人无处申诉,官逼民反的形势完成,于是叛变纷起,遍地战斗……历史沉痛地证实,贪污对中国的伤害太大了,无数民变兵变,辱国失地,政权覆灭,以及大屠杀大流血,几乎全都起因于官员贪污,和由贪污而引发的暴虐。”(《中国人史纲》)
那次羌战中,马援像往常一样身先士卒,小腿被流箭射穿,光武帝得报派人前往慰问,赐牛羊数千头,马援依旧全部分给了部下。
但这样的马援还是被人告发从交趾搜掠了一车明珠!
光武帝其实不应该相信那些诬告。
当年他就是凭着信任收服了马援。
王莽倒台后,天下大乱,各路英雄纷纷登台。隗嚣割据陇右,非常器重马援,任命他为绥德将军,参与决策定计。隗嚣有贼心没贼胆,不甘屈居人下但又不敢轻易豁命称帝,想依人成事却又举棋不定,于是派马援观察天下两大豪杰,公孙述和刘秀。公孙述是马援的同乡,原本交情很好,但一见面就盛陈兵卫大摆皇帝架子。接着马援去见与他素昧平生的刘秀,见面寒暄几句,马援见刘秀气宇不凡,身边也几乎没有防备,干脆问个敏感的问题。于是他盯着刘秀问:“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刘秀握住马援的手呵呵大笑:“卿非刺客,顾说客耳!”
就这一句话收服了一颗心。从此,马援死心塌地,百般劝说隗嚣归汉不成后不惜与之决裂,一生忠心耿耿追随刘秀打天下守天下。多年来君臣相处甚欢,刘秀常言:“伏波论兵,与我意合。”
可马援尸骨未寒,怎么刘秀竟然如同变了个人,几句小小的谗言便惹得他勃然大怒了呢?
没办法,进谗的是他刘秀的亲女婿梁松。
梁松与马援其实无冤无仇,不过是马援与梁父是多年朋友,觉得梁松有时太骄横了,作为父辈规劝了几句;还有一次马援生病,梁松前来探望,拜于床下,马援“不答”,没有回礼。依马援想来这很正常,不能乱了辈分礼节嘛。可马援年纪一把,还是不通人情世故,你能与驸马爷讲辈分吗?或者还应该加上这一次:马援在军中曾写信劝诫侄儿不可议论轻薄,交友尤应谨慎,效法豪侠不如学习老实人;这封家信却被抄了一份送到了刘秀那里,刘秀一查被马援归类为损友的人里还有梁松在内,便叫来好生责骂了一回,梁松“叩头流血”才算过了关。
他们早等着你栽跟头呢。好啊,你一意孤行,如今困在湘西了吧,奏!
料好像不足,最好再加上些什么。什么呢?马援这老头一辈子把柄太少了,还真不太好找。哦,那年平交趾,他不是载了一大车玩意回京吗?
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