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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蝴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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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蝴蝶

“你不是出院,仅仅是换一个科。”神经内科的李主任亲自到病房里对我解释,“你嘛,我们都是知道的,虽然你们那些东西都是旁门左道,我开个玩笑啊……但是……”

他到底想说什么?我想。

“总之我和新医学科的马主任商量好了,我收他一个要出院的病人重新入院,他呢主动要求把你当成新病号收到他那儿去。治疗嘛还是在同一个医院,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我们都增加了一次病床周转。”

原来如此。我在这家部属医院的神经内科住了三个月,必须离开了,原因是他们不能让我总占着一个床位不让它周转。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这样的安排。

其实我是可以出院的,第一天来门诊时,那位一脸哭相的女大夫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这脸治不好。”看我一直在等待解释,又加了几句:“面部神经麻痹严重到你这种程度,全部患者中只有3%,神仙都治不好你的脸。三伏天喝大酒,回家用冷水冲澡,然后沉沉大睡,让电扇对着脑后风池穴一吹就是七个小时。身体差一点你就死了。”

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得恶狠狠的,好像今年她又没有评上副高是我的错一样。那天她刚听到消息,眼圈还是红的。见我还不走,她终于又说了一句让我对她肃然起敬的话:

“人的脸是很娇贵的。”

这句话非常哲学,却让本来不想治疗的我起了逆反之心——我的脸也是娇贵的。

我坚决要求住院,理由是我在这个部的研究所工作了十八年,一次院还没有住过。

我用了一些小的伎俩——算法中被称为状态空间(隐空间)的部分,加上对观察空间(显空间)也即经验空间的一知半解——很容易就算出来了,他们还有闲着没人住的病房,于是很顺利地住了进来。其实像我这样不能给医院带来创收的“自己人”,要住院本来是很难的。

三个月后医院已经成了我的家。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非常习惯于被别人当成一个病人,自己也把自己当成病人,并且以我正在住院为心理上的说辞,开始在这所充满着千百个像我这样的人的地方施展我的才能——当然像刚才李主任讲的那样,是一些旁门左道。但我的一个发现是,我一直渴望却没有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获得的荣誉,却在这个大致上是另一种宇宙的地方得到了。

我先是得到了一名有点神经质、自称一直被外星人追逐、自己也能不由自主地预知未来的女病人的信任和依赖,通过她我不但获得了外星人存在的可重复测试的真实证例,还和另一宇宙空间一个像我一样正在探讨譬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宇宙有始有终还是无始无终?”这类终极问题的外星人沟通联络了,从而让我彻底放弃了对对方是否存在的疑问,但也让我失去了对他们或它们的好奇感和继续探索下去的兴趣,原因非常简单,一旦你发现他们(或它们)也和你一样正焦灼地探索周围的宇宙空间,他们和你无论在存在的意义上还是在维度空间的意义上就不再有差别了。

这是一次多重宇宙间的冒险,发生得十分意外,却让我明了了一件事:我们——也许还有他们或它们——从来都不是为了探索未知空间或者其中的生物而进行科学发现,我们一直在探索的其实是宇宙的元点,无论你称祂(或它)为自然、无、混沌、上帝、造物主都一样。

这件事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发觉我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进行我坚持了十八年的研究了,这种研究就像用一把金刚石的钻头穿透一座比金刚石还坚硬的岩层,我不知道岩层有多厚,更不知道我能不能穿透它,尤其不知道一旦穿透之后会看到些什么。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把钻头放下了。

那些康德式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宇宙有始有终还是无始无终?”等——依然存在,也许会永远存在,但我现在至少知道我不需要通过认识外星人和它的宇宙空间来寻找上述问题的答案了。岩层仍在,我必须换一换工具,譬如AI。科学研究其实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在我的专业领域里大家习惯称之为算法或者算法模型),通过了解你眼前就能看到的世界的局部,充分理解它的原始算法模型,你也就理解了原型宇宙。道理仍然很简单:它们就是原型宇宙的一部分。

原型宇宙最神秘、距我们最近的部分当然就是我们身边的存在,而其中最为神秘的部分,就是人了。

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真的弄懂了人这种宇宙的原始算法模型吗?你能告诉我你下一个意识是什么吗?还有——像宇宙元点一样神秘——它是从哪里来的?连你的下一个意识从哪里来的都不能理解,我们真的能理解人这种原始算法模型吗?反过来说,一旦我们理解了人这种原始算法模型,宇宙的原型算法模型是不是就会自动地显现在我们眼前呢?

这样说看起来像是为我以后的行为做狡辩似的,但无论如何,我就是这么想的,然后,我那些被李主任称之为旁门左道的研究就开始了。而它们——其实就是一些简单而古老的算法或算法模型——立即在这家医院结出了疯魔一般的果实。

我在赢得这些成果的同时也赢得了荣誉,当然了,人都是虚荣的,最近一段时间内我也很享受这种虚荣。

住院三个月后我也发现那位女大夫的话没错,虽然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不过也难说,在我看来他们对我的治疗(也是一些算法)大致上是敷衍塞责的——我那瘫下来的半张脸并没有一点儿起色。我私下庆幸同时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撵我走,反正治不好,无论如何都要住一次院的愿望也满足了,越往后治疗越变得虚应故事,大夫对我虚与委蛇,我也用同样的态度应付他们的治疗,真让我走我也就走了。这次李主任主动提出用转科的办法让我继续住下去,说实话我都有点被感动了。继续住院当然能让我接着进行那些聊胜于无的治疗,但真正让我觉得温暖的还是这家平常被我们这些“自己人”骂得厉害的医院也有医者仁心。我说假话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家太像另一种宇宙——就是说不像正常的人间——的地方,继续进行我关于人的原始算法模型的研究,用的算法却是我的“旁门左道”。何况,这里的病人们——你以为医生就不是病人吗?他们也是——又那么欢迎我。

说到最后,我倒想问一下呢,各位谁不愿意在一个能没完没了地给你虚荣的地方待下去?你不愿意?

当然还能找到另外的原因。即便出院回到研究所,我的工作基本上也是望着天花板冥想。说冥想还是好听的,不好听是发呆。还有我这张脸,在医院里你歪着一张可怕的脸出入不会有人太关注,可一旦回到研究所,我担心光是每天进出都会引起许多人的惊愕,尤其是那些一只苍蝇飞进室内都会尖叫的小姐们,我可以保证,我这副目前已经丑陋到外星人级别的尊容一定会天天吓得她们花容失色,噩梦连连——顺带说一句,其实噩梦也是一种算法模型。

我顺利地办完了出院和重新入院手续,住进了新医学科在住院部八楼的病房。这是一间八个人住的大病房,刚粉刷过,显得洁净而明亮,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暂时只收住了我一个病人。不过我很喜欢。我刚归置完东西,做好以此地为家的准备,科里的马主任就笑嘻嘻地敲一下门,没有系扣的白大褂扇着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教授好!”

我来这个科做过治疗,认识他。马主任是个乐哈哈的胖子,没架子,见到所有人都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戚。我喜欢他的性格。

“主任好。视察一下?”

“视察个屁。来来来。坐下坐下。我们聊一会儿。”

他拉着我的手坐下来,用老师看自己一直搞不明白的学生那种亲切、居高临下和一点点困惑的神情笑望着我。

“怎么了,莫不是我这张脸……贵院创造了医学奇迹,情况有改善?”

“啊?这个这个……总体上还是有改善的,至少没有恶化。”他坦率地笑着,努力想找出些合适的措辞应付我的突袭,同时两只大而鼓胀的金鱼眼也在快速转动,让我又一次相信一台人这样的计算机确实是可以同时进行多种平行计算的。“哈哈,没恶化!对吧?”

唯一的遗憾是我这台计算机和他那台还没有充分连结——连结和纠缠在新物理学词库和我的专业范围内是两个本质上含意完全相同的词——不能知道他在看我又和我瞎扯的同时进行的平行计算对我意味着什么。

“真没想到,”他一边说一边跑去关门,又很大气地坐回来,麻利的程度让我瞬间生出了幻觉,以为那门是自动关上的。“你看上去也不像个外星人嘛,哈哈,脸歪成了这个样子……哎,我问你一件事儿,你怎么就那么神,你能和外星人联络的事儿是真的假的,能不能跟我……透露那么,啊,一点点儿?”

“关于外星人的部分,是我的秘密,不能讲的,”我用一种半调笑半认真的态度回答他,努力地咧开嘴,想笑一笑却不成功,只有半边嘴角向上翘起,算是表达出了某种笑的意思,不过这已经够了,“啊,再说这种事一说出来就不灵了,对不对?”

马主任立马释然,像亲自成功地戳穿了一个谎言一样仰面哈哈大笑。这一刻我也明白了他刚进来时为什么会让我有一点紧张兮兮的印象。“看你也不像个真能和外星人打交道的人。不过别的事情我听说都是真的,你确实会测字,还会给人算命,你们这些家伙,科学家……你好像是个什么算法物理学家……都是怪人,说你们个个有病都没错。哈哈。”他像是要大笑,忽然又变得严肃,眼眸里现出认真和专注的神采。“全院都传遍了。你把那帮女医生女护士全给搞迷糊了,她们个个都来找你算过。还有病人,听说你给他们测字,有一个本来要跳楼,不跳了。实话告诉你,你一个人就把我们院心理科给整垮了,没人挂号,来医院都是找你。哈哈。所以不能让你走,你必须留下,你对那些心理有问题的病人的疗效,都顶上我们好几个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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