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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蝴蝶(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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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把话说完,她已经明白了,道:

“没关系的,我一直被人伤害,生下来就被伤害,直到今天,都习惯了。”

事情到了此刻,就是前面是口井,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跳下去了。我说:

“这个字其实好测,你心里带着这个字来的,心中有周,是个惆怅的惆。”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我。“请说下去。”

“这个字拿来拆可是不太好。你看,这是个三面包围的字。简单说吧,如果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那你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向下的一条路。”她默默地看着自己写的字,神情黯然,说。

我觉得不好。向下的一条路,对她来说可能就是——继续像她姐姐说的那样——哭泣。

“要我讲下去吗?”

“要。”

“其实还有另一种拆法。打破这个三面包围。一旦没有了它,是个什么字?”

“……”

“我测完了。我什么也不想问,三点钟我要去针灸。上辈子欠了别人的债,那些女护士得多恨我啊,这辈子让她们天天用银针扎我的脸,不扎都不行。”

就是这么努力我也没能让她开颜一笑。同时我想拔腿就走的愿望也没能够实现。我刚要站起来,她就再次冲我抬起了那张比她姐姐还要苍白——主要是病态——的脸,也让阳光再次映亮了她眼角的泪痕。

“请您不要走。我们还没开始呢。你帮我测完了字,我就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测这个字了。”

我重新坐回去……也许她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厉害……也许我还有机会……我想。

“要不你自己姓周。要不你丈夫姓这个姓。”我的好奇心——愿望——又从它被压抑的地方野火一样腾的一声窜出来,让我说出了上面的话。

“他姓周。”她说。

她开始讲她的丈夫,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他当然不是她的初恋,她的初恋在应当珍惜她的年龄没有娶她,但她和后来的丈夫也不是没有一点感情基础,两人是经介绍认识的,居然能一见钟情,无论他还是她,那一刻都觉得对方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然后就是婚姻。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生活不像您原来想象得那么——”见她沉默下来,我不动声色地——其实心中正在窃喜——问道。

“从发现他有外遇开始吧。”她丝毫没有回避自己生活中出现的那场灾难,“而且是跟我的一个学生。”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他嘛……当局长了。你有时候能在电视上看到他。我呢,一直在大学里当老师,研究AI,专业方向近年来转向机器学习,因为它成了热门专业。”

我默默地但是专注地望着她。我已经看到那道深渊的入口……我什么话也不说。

“你一定觉得我的故事平淡无奇……你甚至可以说我现在也有多种选择。离婚;不离婚,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就这么过。还有,他在外面有情人,我也在外面找一个……虽然岁数大了一点,但追求我的男人仍有不少。”

说下去……说下去……我还是什么都不说。

“刚才的字您测对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姐姐一定要我来认识你。你说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开他,不管是用离婚的方式还是不离婚的方式,其实这都不重要。但你刚才说还有另外一种办法,打破三面包围,这有新意,是我今天来见你的意外收获。”

我想说谢谢,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原因很简单,我就是测对了这个字,对她的生活——再说一遍,我还是残留着一些良知的——也不可能有任何实质意义上的帮助。

“可是我怎么打破那三面包围呢?真正的问题是,打破了以后,我的日子就好过了吗?我现在和你坐在这里聊天,也可以看成打破了,走出来了,但又能怎样?天刚才还有阳光,这一会儿就阴了,天气预报说今天还有大雨,我出门时忘了带伞,可能要淋着回家,这一切谁能改变?”

我突然看到了那道深渊的内部……不,是猜到她整天哭泣的原因了。我开始同情她的丈夫。

“说说你自己,说说你为什么整天哭泣……你有那么多理由哭个不停吗?”心中的野火……对一种人的新原型算法模型的渴望……又窜了出来。我单刀直入地问。

她瞅了我一眼,我心想她一下就看到了另一道幽暗的人性的深渊……我是因为自己看到了面前的一道深渊才猜测她也看到了对面的另一道深渊。深渊就是人的原始算法模型。

“我不想举更多的例子。有一本讲科学研究方法论的书,叫《猜想》,您这么一位学富五车的人一定读过。人对某个我们称之为公理、真理的东西是永远无法充分证实的,证伪却太容易了。苹果从树上落下来,砸到牛顿头上,让他想到了万有引力,但真要证实万有引力在整个宇宙存在,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不可能去宇宙的所有角落测试苹果会不会落地,于是苹果落地这样一个简单的、被我们视为最普通的真理都是不能被充分证实的,连它都只是人类众多猜想中的一个。而既然是猜想,就存在着被反驳和被反证的可能。而反驳却太容易了,只要提出疑问就够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大致明白了她为什么每天都在哭泣,但我不想和她进行科学哲学方面的讨论。同行最怕和同行讨论专业上的问题,因为大家的困境是一样的。何况我现在只想知道另一件事。任何普遍中都存在着个例,而每一个个例之所以会成为自己都有特殊原因。如果她丈夫出轨不是她眼泪之河的全部源起,那么另外的源起——个性的源起——是什么。

她刚才已经说了一点,但并不充分。

“没有人能证明人是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哪怕教授您,据说和外星人都可以联络上,那又怎么样?我和我丈夫新婚第一天,入洞房的时候,就对他讲了这个道理。他一直不理解,更不理解我为什么看见四季轮回月落乌啼都想哭一场。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不愿意看见我哭。”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天天在家哭泣……但这句话我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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