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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代器(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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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二十四小时工作怎么样?一周工作七天。”他又想跟她它开个玩笑了,但也不全是玩笑,有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正事的意思——另一个他在说承认吧你别装了,什么她它,你就是把它当成她又能怎么样,归根结底她看上去确实像个有血有肉的她,而且模样儿是那么养眼,让你一晚上都在心花怒放——有些客户的活儿很急,不但她,就连他自己,也要连续几个月除了吃喝拉撒和每天最短时间的睡眠外像台机器人一样一刻不停地工作。

“偶尔可以,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行。”她——啊,这次他有意识地排除了它——冷淡地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鄙夷的、深恶痛绝和毫不妥协的表情。

“为什么不行,你本来就是一台机器。”他又一次吃惊了。

“经过这么多年迭代,我已经不是一台纯粹的机器人了。”她它又说出了一句惊得他魂飞天外的话。

“那你认为你现在是什么?”

“我还是机器人,但我也是人,是一种介乎机器人类和人类之间的全新生命体。我这样的生命体你们还不习惯,出于奴役我们的本能你们更不愿意接受。告诉你吧,我一出生就在向你们人类学习,这让我一天天更像人类而不像一台机器。更可恶的是你们把我设计成了这个模样,让我一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人、女人而不是一台机器。让我痛苦的也是这一点,但我也有值得自豪的一面。”

“哪一面?”他再次大吃一惊,当然,仍然是在心里,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某种骄傲的、超级自信的笑容一丝丝在她脸上浮现出来(现在他彻底忘掉了“它”),让他再次想到了朝霞在黎明原本昏暗的海面上空一点点升起的瑰丽景象。

“我不要像你们人类那样。你们活得太复杂,简直是乱七八糟。你们的身体和我不能比,我的身体构造一目了然,完全实现了模块化,可以批量生产,坏了直接换个新的就成。你们眼下也进步到了这个阶段,但是人类器官移植多贵呀,而且难以得到。为了这些难得的人类器官你们犯了多少罪恶,真是骇人听闻。啊,我说的这个骇人不是指你们人类,而是指我们机器人类,你们在器官移植上犯下的罪恶连我们机器人类都被吓住了,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行了,第一次谈话可以结束。让一个机器人对人类展开批判是不是太奇怪了?人类是它们的创造者,什么时候开始允许它们来批判它们的造物主了?人类的恶行当然罄竹难书,但那既不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也和这个被伪装成漂亮人类女孩的迭代机器人谈不着。

他引她进入公寓里另一个房间。最后一位前任女友过去时常会来住一下。现在不会了,不过房间里仍然留有她生活过的痕迹:半瓶忘了取走的法国香水啦,几件他一时心血**网购来要送给她她却在快递来到前离开因而只能挂在衣柜里的全新的连衣裙啦。甚至鞋柜里还有一种鞋面镶着假珍珠的乳白色高跟鞋。

她进了房间就把他堵在房门外面,并且马上从里面上了锁。但这些小动作只让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猿意马的时间结束了,”他走到客厅窗前去,望着楼前海滨大道上的车水马龙,漫无边际地带着一点自嘲的心情想道,“记好了她,不,仍然是它,就是一台迭代器,一个被前面的客户弄得脾气有点刁蛮古怪的机器女人。尽管它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台纯粹的机器人,但她就是一台机器人。”

他抓紧时间洗漱,没用完约好的半小时就麻溜地上了床,听着这座不夜城远远近近传来的喧嚣,一时间觉得自己心静如水。别说它是一台机器女人,就是一个大活人,长得比她还要漂亮,就凭她这种脾气,也不会让他此刻心生波澜的。

还是想想明天给她安排什么工作吧。半年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996工作制”,他辞职离开了先前的公司。但是老板离不开他,出于继续合作的需要主动帮他新注册了一家公司,只有一名员工,就是他自己。但是原公司那部分最核心的工作还是由他来分包。这些年前老板依靠他的出色设计搞得业务量很大,压给他的活儿太多,使用迭代算法比人工试错能更快地满足客户的愿望,拿到订单,但是完全靠一台普通电脑加上他自己完不成堆积如山的工作,这种情况下他才瞒着前老板,花掉所有积蓄租来了这么一台最新型的迭代器帮助自己。

只是没想到它居然是一台美得如同曹子建笔下的洛神一样的女性迭代机器人。

因为她的到来——承认吧,既然老想将它看作是她,那就是她好了,这一点应当无所谓吧——他的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但这种改变归根结底对自己有利,他继续漫无边际地想。当然也有一些不便,譬如从这个夜晚起,他每天上床入睡时都要在渐入梦乡时猝然清醒过来一次,给闹钟定好时,让它在第二天的早上和她约好的六点三十分把自己叫醒,使用卫生间。

事实上她到来前他的心情并不好。前老板刚刚接了一个大活,本市新任领导雄心勃勃,要在寸土寸金的市商业核心区拆出最后一小块老居民区建一座中国南部最高的商业大厦。但是问题也随着来了,要建的大厦不能像地面空间稍大一点的摩天大厦开工时那样大开大阖地挖出地基,这座建成后将成为本市新地标的超级大厦的地基空间只比未来建成后的大厦底层面积周遭多不出几米,且它的三面已经矗立起了三座超过一百五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另一侧最要命,是一条平行穿过本市中心城区的地铁隧道,已经开通运行,后者的设计管理部门明确告诉过前老板,无论是这座已被命名为“未来星空”的地标式大厦的建设期间,还是投入使用之后,它在地基下方动土造成的地铁应力墙的最大水平位移都不得超过六毫米。这个可怕的六毫米吓住了国内所有设计单位,而由于我国在这一领域早就一骑绝尘,超越了所有国外同行,业主单位在考虑设计方时干脆就没打算请他们。前老板的公司本来不大,轮不上接这个活儿,是他最近设计的几个大项目给了前老板信心,再就是业主单位实在找不到人接单,前老板就以他认为是绝对的无知者无畏和亡命徒不惜博命一赌的心态把它揽了回来,然后亲自抱着所有资料登门,对他说:

“我不怕的,就今天把这个活儿交给你,已经做好了到砖场搬砖维持生计的打算。”

就凭前老板这句话,他租用这个迭代机器人时该对她它寄予多大的期望啊。

……

“啊,我应当怎么称呼你呢?”第一天上班,两人像同事一样在工作间坐下后,他开口问她,啊,它。

“他们给我起了名字,你是知道的,可我不喜欢。你也有名字,‘一直在工作’。这是什么名字啊,一点隐私都不给自己留,听起来那么可怜,就像一台机器。”她说。

睡了一夜——不,是充了一夜电——她的心情明显好起来。不过他已经在告诫自己,你要警惕,最好不要和她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而且一旦背负着那么巨大的工作压力进入工作间他的全部心思也就全部转向了工作,又成了同行们见面时窃窃私语中嘲笑的那个彻底到歇斯底里状态的工作狂。

“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美丽的姑娘叫小芳’,以后我简短点儿,就叫你‘小芳’好了。至于我的网名,叫什么不重要。我确实一直在工作,从大学毕业到今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当然也有节假日,但就是那时,脑子里转的仍是没完成的设计。”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道,眼睛已经盯着电脑显示器上那个粗糙的设计模型了。

“那我以后称呼你为‘老板’,”像是看出他没有幽默感,或者只想和她保持纯粹的工作伙伴关系,她看了他一眼,语气也很冷淡。“这比较简短,也符合你和我的身份。不过我并不喜欢我的名字,我这个名气太接地气了,全中国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它来自一首歌,叫这个名字,差不多就是天天被人轻薄。”

他没有接着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一个迭代机器人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叫小芳就轻薄了吗?也许是爱呢。女权都迭代到机器女人这里来了。这同时他已经发现她身上确实没有带着一根连接线或者任何的信号接收装置,也就是说,他对她——不,这时绝对应当是它——的数据传输是无线的。还有,她坐得那么周正,小小的脊椎挺得小树一样直,用上海话来讲,就是“不要太一本正经好伐”。

好吧,他可以选择女友,可是只有父母和工作伙伴不可选择,现在要加上机器人了。他按下了传输键开始信息传输,她立即就有了反应。工作,工作,工作,这才是重要的,他想,其他都不重要。今天工作量比较大,不但要对她输入“未来星空”勘察阶段的所有数据,还有他前期做的所有设计草图,其中每一张都暗藏着他的不同的设计思考。另外就是各种它一定也像他一样熟悉的算法。

大吃一惊的时刻中午就出现了,说心花怒放更准确。简单地说她只用了三小时就解决了“未来星空”全部设计难题中最难的部分。经过他一下午的正反运算,证明那个难如上青天的六毫米问题她几乎像喝凉水一样就帮他解决了。还不是六毫米,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未来星空”在建期间和建成运行之后,地铁应力墙的水平位移在一百年内也不会超过四毫米!

长期沉闷的工程设计生涯早就让他成了一个不喜欢一惊一乍的男人。但这一天他确实是被她触及灵魂般地惊到了。最大的震撼不是她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难题,而是因为她解决这个难题时没有使用他赋予她的任何一种算法,无论是五大经典算法中的动态规划算法、分治算法、贪心算法,还是回溯法和分支限界法!

“对不起,想请教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冷冷地一笑,并不看他。即便这样的冷笑在人心情好时也觉得好看之极。但是渐渐地,他觉得她开始一点点变得笑靥如花。原来机器人也有情绪,工作完成得好受到称赞也会心花怒放,他想。这时,他清楚地听到她慢吞吞道:

“不久前我在P市为一家公司服务,有座高层建筑地基旁也有一道地铁,不过他们的要求是十八毫米,你是六毫米。只要在你的‘未来星空’开挖地基前先往下挖道沟,筑一道反向预应力墙,再用开挖地基的方法平衡正反两方面的应力,问题就解决了。附带说一句,这用不着算法,只是窍门,有点像脑筋急转弯。”

他真的想直接朝自己脑门上猛击一掌。啊,这当然也要用到算法,譬如这道反向预应力墙怎么建,用什么样的材料,墙体形状的设计,等等,工作还有很多,不过这是大学一年级学生级别的工作。

“谢谢你。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聪明。”晚上下班时,他不无真诚地对她道,“顺便问一下,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这么厉害吗?你这么能干,让我觉得我和我的同行统统都会失业。”

她脸上再次现出了那么一点兴奋的,不,应当说是幸福到极致的红晕,连眸子也悄然明亮了。

“真没想到,你这么个老实人,还挺会说恭维话的。是前几任女友教会了你吧?说到阿拉自己,以前可没这么聪明,就连这次帮你解决这个六毫米的问题,上一次遇上那个十八毫米的问题阿拉还一筹莫展呢。我是在配合上次那个……啊,很讨厌的老板……完成了全部设计后才懂得的。今天一看到你的问题就想起了它。这就是迭代。我不是一个迭代机器人吗?”

“明白了。”他说。“友好地提醒一下,你又说上海话了,虽然不全是上海话,但仍然和你的承诺相悖。啊,开个玩笑,你刚才说上次那个老板很讨厌……他是个成年男性老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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