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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代器(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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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代器

与往常每一次都不同,这次快递是自己走到门前来的。当然,到来之前和他有沟通。

“哈喽!”

“嗨!”

“对不起打扰您了。您是‘一直在工作’先生吗?我是您租用的‘大师牌’迭代器‘美丽的姑娘叫小芳’。现在我到了您楼下。我可以自己走上去吗?”

“当然。”他一边通过超级门禁对讲系统回答,一边已经在门后那一小块监视屏幕上看到了她,啊,不,它。一台蒙着透明包装的机器。他的眼睛盯着那一层包装,因为它在楼下门前散射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玲珑剔透,如果不是边边角角闪动着点点线线的亮光,他都发现不了那一层薄如蝉翼且像玻璃一样透亮的包装膜。这是第一个惊奇。啊呦,他心里已经在想最新的快递包装用品也迭代到这个程度了吗?最初一瞬间觉得它几乎拿指头一捅就破,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还有,好像历经数千里的搬运这层包装膜都没有磨损一丁点儿,像刚出库房被拆去最外层的纸壳包装后的全新产品。啊不,他忽然又对使用“搬运”这个词儿不大有把握了:它都迭代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会像最普通的、原始快递年代的货品一样被工人和机械搬来搬去吗?

“可是你认得我的楼层和门牌号吗?”他一边任由意识胡乱流动一边回答。

她隔着那层透明到给他一种薄脆感的包装对他开颜一笑。这是他的第二个惊奇,也是真正的惊奇。她它那意思似乎是说,这是不用回答的。我真蠢啊,他想,短暂中断的意识一下又像春天解冻后欢快的溪水一样流淌起来。就是普通的快递,对于投递到哪里也会写得清清楚楚,何况一个第一眼看去就如此可人意的女孩,不,机器人。“啊,对不起,您请。”

转眼他就看不见它了,但可以想象,它进了楼下的单元门,入了电梯,按下了楼层按钮……就在这时开始发生一些认知层面的故障,其实他是想用她这个字眼的,挺好看的女孩子,有点像某一位当红的影星,不是很漂亮,但属于那种仔细瞧会越瞧越好看——主要是越瞧越能瞧出所谓“女人味”——的一类。他知道自己心中本能地已经起了一点抵触。噢,不要,这太过了,即使这家名为“只有未来”的迭代器生产厂家为推销产品将它设计成一位年轻女性,也不该弄得这么漂亮,都到了撩人的地步,那会影响消费者使用它完成自己的工作。

嘿,说什么谎话呢,什么漂亮,其实就是性感呗。你还只看她第一眼,过去自己遇到的几任前女友差不多就不能算是女人了。这时他听到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他就是那个时常站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其实就是心里,如同公寓内不大的客厅里的某个角落,又不是很角落,却像是个外人,其存在与日常忙忙碌碌的自己无关又有关,是个旁观者又像是一名监察人员,整天无所事事却会死盯着他,还要时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一脸嘲讽的怪样子,时刻准备说出些刻薄甚至恶毒的俏皮话来打击他。

呸,刚才他真的把它看成她了吗?这不好,非常不好,因为归根到底——

门铃响了。其实刚出电梯他就从门后那块监视屏幕里看到它上来了。电梯间正对着他这套公寓的门,但中间有一小段内走廊,七八米的样子,这让他有时间看清它居然真像女人一样春风摆柳一般走过来。不惊奇,不要惊奇,女人走路总是和男人反着来,小腿带动大胯,摆臂也一样,小臂带动大臂,这让她们的四肢和躯干总是协调不到一块儿,后者跟不上前者,不过这倒让她们每一步都扭来扭去的,仿佛天生就袅袅婷婷,身段也跟着窈窈窕窕起来。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曹子建在《洛神赋》里堆砌了那么些美好的辞藻,真是男人的羞辱,你就说她们身体各部分不协调,造物者创造女人时多么不完美多好。

他开门。这个女人……哎哟,天哪,不要乱想,她,不,它已经顶着那个可笑的透明的薄脆的透亮的仿佛不存在的长方体膜包装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门前的擦鞋垫上了,而且,一脸玫瑰花儿初绽、朝霞初现在黎明的海面上一样灿烂美好的笑容。《洛神赋》上是怎么说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呸!打住。

“您好。”

“您好。”他不觉也对它用了一个只有对人类才会使用的敬语。

“进屋之前我可以自己取下包装吗?这里虽然是座海岛城市,空气优良,但污染还是有的。刚才我测到污染指数34,空气湿度88,风向东风,风力微风,如果你要出门,可以穿短袖,今天比较适宜做户外运动,不易感冒。”

她,啊,它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可是脸上,不,显示面板上一直都保持着那种牡丹花大放般的笑容。如果不是一台机器人,你几乎要用和蔼可亲来形容她了。不,是它,它!

“好吧,既然您都迭代到什么都能自己做了,那就自己拿掉包装吧。不过,说明书和配件都要带进来。没有电缆线我可不方便给你充电。”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话到末尾甚至他还听出自己心情很好,都想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了。

她果然自己动手三下两下就卸去了透明的包装匣(眼下连包装匣的装卸都做得这么简单和人性了吗),麻利地将它叠成一个不大的四方体,然后她,嗨,是它,就那么光彩夺目地(另一个一直在场旁观的他想说的是**裸地)站在门外了,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啊,《诗经》里怎么说的?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呀呀呸!你可是一直都坚信自己即便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色中饿鬼的,就这么一下子便扛不住了?其实机器人,哪怕她它是这么一位(一台!)乍看上去会让所有男人都眼花缭乱、摩登而又古典的机器女人,也是经不住细瞧的,多瞧几眼就知道很多地方——比如皮肤——生产厂家还是节省了成本。另外那一身好看的白色小西服用的也不是高档料子。算了吧,一见好看的女子就心猿意马的假道学先生,可以了,看两眼就够了,那另一个一脸嘲讽的男人道。

“请进!”他还是不觉说了敬语,让开路,随即又意识到不对,不像是对待一位尊贵的女士,倒像是对待一部机器,没有做动作从她手里接过一只装有说明书和各种附件的大纸箱子。

她就那样弱柳扶风般抱着纸箱子走进来。是它。它。记好了你哪。这时他觉得她的目光变了,里面多了一丝嘲讽,它就用那样的眼神儿笑着瞥他一下道:

“瞧我拿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接一下。看来我的客户也没有那么绅士。”

一点连自己也觉得有点诡谲的心态在心中气泡一样奇怪地鼓胀起来……喝,客户!不对,她应当说我是她的雇主,虽然时间只有半年。不过它的嗓音很好听。

“可以称我为您的雇主吗?对于你的老板,你所属的公司我是客户,但是现在,我是你的雇主,也就是主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快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但已经说出来了。

她脸上仍然保持着适度的笑容,目光里仍然带有那一点嘲讽,看他一眼道:

“如果你坚持——”

虽然她它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了。这很好,看样子它知道自己是谁,刚才说他是客户不过是试探他一下,能不能在以后的日子越过他和她——真见鬼了,是它——之间应有的某种边界。是的,边界。但是,就它说出刚才那句话的一瞬间,他还是瞥见了它那双点漆般黑亮的美丽眸子里一点暗藏的反向的期盼。

她希望他仍然能像个绅士一样从它手中接过那个分量其实不轻的箱子吗?

但是不!那另一个仍在一旁看热闹的他终于也参加了进来。(哈哈,这会儿连他也把持不住了吗,要撕下伪装,撇开矜持掺合起来了。)无论是第一代图灵机,还是如今已经可以自动走进他的公寓的这一位(不,应当是这一台),机器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学习,而且它还是一部迭代器,只要你在第一次见面时将它看成是一位女士,以后你就准备当她的奴隶、天天为她拉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吧!

“往前面看。小客厅过去那一间是我的工作间。家就是我的公司,公司也是我的家。我在家里工作。请把它放在工作间适当的位置上。”他已经听到自己在对她发号施令,声调里有一点儿冷酷,不像是他自己而是那另一个他在同她讲话,并且没有接过那个纸箱子。那个家伙可不像他,他呢多少还有一点儿人心,那个习惯于装腔作势的家伙不是,虽然知道他是另一个自己,可就连他也越来越不敢说仍然认识对方了。时光流逝,岁月不居,世界变化得太快,那个家伙也越来越显得独立、孤傲、冷漠,像看不起他一样看不起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看不起自己。其中原因众多,之一便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拥有了越来越多、几乎和人类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机器人类。有时候他自己甚至也会像那家伙一样想到:虽然人类没有说过进入了机器人类世纪,但搞不好我们确实已经置身其中。

他跟着她走进工作间,看到她把箱子放下,回头瞧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惨淡,但神态——神态还算平静。

“以后可能要委屈你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只看着工作间的某个角落说道,为的是不看它的脸,是的说到底他还是有一点内疚的,不舒服的,刚才他其实可以对她更好一些,但现在只能硬着心肠把场面撑下去。“我看过关于你的介绍,无限适应工作环境是贵公司租出产品时的庄严许诺。对你来说好像没有污染指数、空气湿度、风向风力等一系列问题。你在正负55℃都应当可以正常工作。还有,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只要不断电,你可以一直工作下去不休息。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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