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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派出所开来的警车后我都要哭了。你想找乐子,乐子突然回头开你一个玩笑,摇身一变成了一桩让你无法控制的惊人事变,就是一些不朽的喜剧,演到最后你会发觉原来是一场悲剧。这就是你一心要找的乐子!

车在派出所管片的小街上穿行。下起了大雨。两边店铺外的雨棚和街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身上都呈现出茫茫一片灰白色水淋淋的光泽。不多的几棵树上的叶片也是同样的光泽。半道上还有一座小学,家长正在送孩子上学,大人孩子身上披的塑料雨衣无论赤橙黄绿青蓝紫也是这种光泽,让人胡乱地想到宇宙的基本结构甚至连光泽都是单调的,那个大模大样坐在奇点上的造物者真是懒啊……好不容易进了派出所,从停车点到楼门就几步路,我和带车来接我的小钱警官还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喜剧开始向悲剧转化,我在心里自嘲道,你猜对了,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从此刻起你很有可能已经成了舞台上的演员,而不是把两手插到袖筒里咧着大嘴在台下等着看台上笑话的观众。

赵警官已经在等我,和我的想象有几分吻合,职业,严肃,唯一的遗憾是形象不像我想得那般高大威猛。他先是在自己窄小的办公室向我再次简述案情。我又增加了一些认知:犯罪嫌疑人三年内两次进警局,一次判缓刑一次判了实刑,最后一次刑期是一年,五天前刚出了狱,昨天夜里又作案。诡谲之处是,这一类罪犯作案多是为了取财,此人不是,他的可恶在于破坏,三年内两次夜间进入商场,什么也不偷,就是毁东西。“昨天夜里拦路抢劫是新的作案方式,不过这个您已经知道了。”赵警官最后说。

“他不会是个单身汉,有点扛不住,夜里出来对下班的女工劫色吧?”到了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我仍想开个玩笑,但话一说出来就知道一点儿也不可笑。

“这也是一个蹊跷的地方。他其实在出狱的当天夜间就开始拦截行人了,不过不是下夜班的女工,他一直想拦截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性受害人,结果昨晚上他成功了,却让人家直接扭送到了我们这里。你知道受害人是谁?”

“省篮球队的中锋XX。”一直站在旁边的小钱警官忍不住插嘴道。

我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立马哑然失笑。XX是省篮球队中锋。身高二米二〇,体重超过了NBA的勒布朗·詹姆斯,詹姆斯体重113。4千克,XX是120千克。

“这下你们省事儿了,不用预审,直接送精神病院。”我说,一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正眉开眼笑。把罪犯前面犯事的方式连在一起想,他不是精神病谁是?

“上次判他实刑前送进去过。”老赵说,“经过长达半年的初诊、专家会诊和终诊,本市精神病学界的权威有一个算一个都判定他精神正常。还有,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笑不出来了,站起,想了想,看赵警官的眼睛。“上次判刑前,他说过要见我吗?”

“好像没有。”赵警官想了想,说。

我想多了,当然没有,那时我虽然和丁一教授合作发明了丁——朱算法,但还没有因大热天喝大酒面瘫住院然后给那里的一帮男女测字排卦,结果闹得……连一个糊涂到去拦路抢劫本省最强壮的男人的精神病人都要见我。

“好吧,你们的意思……我去见见他?”

临时拘留室就在赵警官办公室隔壁,出门走几步拐个弯儿就到了。小钱警官拿钥匙开门让我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他了,因为他听到门响后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了我。

个头比我想象得小,不到一米六〇,瘦骨嶙峋,年龄四十岁上下,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刀条脸,两只深而黑的大眼窝,颧骨很高,嘴不大,薄薄的嘴唇有力地紧闭着,像两扇拼命也要锁死的古宅的大门(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联想)。不说了,说白了就是一个被生命际遇弄得灰头土脸还因此显得面目狰狞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

本市号称“教育高地”,拥有一百多所高校,搞物理学稍有点儿名气的人我都认识,但是这一位即使警官说出名字我也闻所未闻。望见他的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岁数看上去可能不比我大几岁,但已经“过气儿”了。新物理学——包括弦论和算法物理学——是更年轻一代物理学家的天下。如果早年和近年他没有过什么惊动天下的研究成果,没有人会认得他。

“嗨!”他显然在最初的回头一瞥中认出了我,率先用一种奇怪的、有点像鸟鸣一样尖锐的高声主动对我打起了招呼,两只深陷在大眼窝里的眸子像头顶上的白炽灯泡一样骤然亮起。“哈哈!我成功了,我又完成了一起第六维穿越,因为——你来了!”

赵警官看我,没做任何动作,我却鬼使神差般觉得他对我摊了摊两手……说:

“好吧,你们谈。他要求和你一个人谈。——小钱,我们出去!”

两个警官没等我回答一句表示同意与否的话就走了出去,最后出门的小钱警官还用力地关上铁门,从外面加了锁。重新回头看对面的男人,我顿时明白此刻哪怕他虎扑过来掐住我的喉咙,我也必须靠自己个儿应付了。

剧情发展得这么迅速,你就是还有找乐子或者恭逢一出喜剧的心也不成了,唯一还能想到的就是如何对付下面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不测事件。这个越看越可怕的同行个头虽小,但现在我清楚地看到他其实是很结实的,紧绷的肌肉充满了力量。但是我已经在想他刚才说的那句令我心中为之一震的话了:如果用十一维空间论来描述,我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一步就跨出自己的四维空间,进入了他的四维空间并与之相交;这时我进入的还不是第五维空间,而是更高的第六维。按照那个令我痛恨的狗屎理论,第五维空间可以表达为无数的四维时空线组成的维度面(就人类论有多少人也就有多少四维时空线,就是它们组成了第五维的面空间),但这个面中的四维时空线之间并不能穿越和相交,因为四维时空线不可逆,第五维时空面也是不可逆的。但这时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凸显了,由于宇宙空间中存在的质量不同造成了引力改变,第五维空间面发生折叠,从而使面上的任何一条时空线扭曲和相交。障碍消除,第六维空间出现,一个四维空间的生命可以不用再从你投胎或者出生的那个点起进入另一个与你的生命线段不同的四维空间线,第六维空间让你的四维空间线弯曲,直接和另一个人的四维空间线相交!

天哪!我的这位同行虽然你一眼就能看出他脑瓜子有病,但他还是做到了只用一句自来熟的招呼,就将你和他一起送进了十一维论中的第六维空间!

这一刻到来前,打死我也不会承认存在着第五、第六维空间,连同整套十一维空间论是可能成立!今天我见了鬼,刚刚听他说出那句话,看到说出这话时他那双像高烧病人一样猛然明亮、热烈、快乐起来的眼睛,信心就动摇了,恍惚间仿佛真的和他携手进入了不可证的第六维空间!

“请坐。”他继续用一种主人般的、热烈和狂喜的目光望着我,脸上高烧病人才会有的潮红更加明亮,并且大片大片发散出润湿的光泽,同时声音里也多了一种新的颤抖和沙哑,这一切都是由于我引起的……我的到来居然在这样一个物理学界的小人物——别打断我,每个专业都有鄙视链——精神世界里引起了飓风扫过大海砰然訇然浪惊奔雷一般的波动!但是也就到这里了,以后的几秒钟我发觉他开始努力控制自己激动得难以自已的情绪,从最初望见我那一瞬间的狂喜慢慢转入一种所谓温文尔雅的学者风度,看我的眼神和刀条脸上的表情几乎即刻就显得矜持、温暖和冷淡(前提是你这时不再想他是一名精神病人)。“你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见我成了这个样子就害怕了吧?”他继续说下去,越来越镇静大胆,句子也越来越流畅,薄薄的嘴唇也不再颤抖,只是语速仍像开头一样快。“有位伟人说过‘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现在我只要改一个词儿就能把这句话用到我自己身上,”他在“自己”这两个字上加上重音,“我是想说‘彻底的十一维空间论者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在我们共同学习和研究的这门科学里——我说的是理论物理学,但也包括实验物理学——从来没有唯心主义生存的空间,一条缝儿都没有。我多说一句,它既是科学,还是信仰。”

他说得不对,许多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包括牛顿和爱因斯坦,中国的杨振宁,晚年都给造物者留下了存在的“缝儿”。但你会反驳一个明显因为我的到来处于极度亢奋和谵妄状态的精神病人吗?——乐子还是来了,也许下面还有喜剧呢!

我坐下来。赵警官和小钱警官一定正在办公室通过监控看着我和这位声称自己不是犯罪而是在进行第六维空间穿越试验的男人对话,我们的对话会被录像和录音。不过这会儿我轻松多了,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对我的到来表现出的极度欢悦,还因为我和他的对话不可能对处理这个案子有帮助(他那一类的胡言乱语成不了法庭证据),我不再担心面前这个因一夜无眠形容憔悴的疯子(?)会突然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也不再担心我和他的谈话会将我扯进案子。

至于面前这位,我现在越来越有把握相信他是又一位被十一维空间论搞疯的中年物理学者,说物理学家都有可能伤害了这个称谓。物理学是门好学问,可是它也每天都在让人发疯。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发生。爱因斯坦又怎么样?这位大神发现了那个至今仍然是整座物理学大厦最重要支柱的质能方程E=mc2时也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我疯了,要不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疯了。因为这么简单的方程,在我之前居然没人发现它。”

“怎么了前辈,”我必须说点什么了,一开口就用一种貌似恭敬、实则更为放松、多少还有一点台下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声调望着他道,“听说你指名要见我。好吧,我来了,有什么事前辈就说。我洗耳恭听。”

隔壁两位警官一定正在听着看着。剧情有些反转。他们把我这个原本连观众都不是的外人弄成了临时演员,自己倒跑到台下当起了观众。好快乐的日子呀!此刻不会又惊又喜地发现我不但被他们带到了沟里,还开始模仿一名优秀或者不优秀但努力想让自己优秀起来的群演那样,卖力地逢场作戏起来,而且字正腔圆。

男人的反应让我有点意外,他虽然意识到了自己应当控制情绪,以便能以一种相对平等的身份——更多是平静的心情——和我对话,但是心中野火般疯狂燃烧的热烈之情仍让他在坐下来的同时迅速将凳子和凳子上的自己一起近乎不留缝隙地靠近了我,近得我们俩膝盖顶着膝盖,呼吸着对方的呼吸。而在其后的时间里,在这个奇怪的男人的脸上,更是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人在难得地见到知己就要一吐心中块垒时才会泛滥出的极度私密和悲喜交加的表情……他连声音也低下来了:

“你来了我真高兴。请原谅我用这样下三烂的办法让你到了这个地方和我见面。除了这么操作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你。你虽然年轻但已经是一位大神级的名人……请不要用您的客气打断我的话,见到您我确实太兴奋……让我一口气把最要紧的话对您说出来……谁知道警察只给我们留了多少时间!”

我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没给我留下接话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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