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器02(第3页)
“这一单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你是老板,劳动者有休息的权利,我要求休假,出去旅游。”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五个月,以为自己不会惊讶了,但她的话还是让他惊得张大了嘴巴。休假。旅游。她居然还知道要求休息!
“还有你,我希望你这次能和我一起去休假。你又不是一台机器人,干吗不能休几天假呢。”
不是这些话,是她瞳孔中那一点幽怨——他都想说是真情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还是一个炸子儿。是啊,到底人活着为了什么,总不是为了天天给一个只差没把他煮了吃掉的老板打工吧。
“好吧。我同意。”
她马上就又快乐得像个孩子,歌儿哼起来,步子也快了。马上收拾行囊,马上网上购票,马上出门,当天傍晚他们就住进了二百里外海边的一座情侣酒店。虽然机器人没有身份证,但它们也是有自己的身份证明的。再说了,酒店服务员什么没见过呀,都什么年头了,昨天还有机器人和机器人网友来住酒店呢,他和她这点事儿在这个机器人和人类平分世界的时代根本就不是事儿。
但他还是和她分开订了两个房间。“这么做不是歧视,相反,恰恰是出于尊重。不过你放心,所有开销都是我的,你这几天尽管在这里撒开欢地玩好了。”担心她拥有的一颗敏感的心,他这样提前跟她打了招呼。
“那我们为什么要住情侣酒店呢?”听完他的话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怨气像是又要如同黄昏的暮气一样遮天蔽日地升腾起来,只是当着酒店前台,她还是给他留面子了,没有大发作,只小声地责问了他一句。
他当然可以回答她一句:他们本来就不是情侣。之所以要住到这里来是因为酒店是她订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冲她友好地、朋友似的笑了笑,便换了一个话题:
“快把行李放房间里,去海边看日落,晚了就看不到了!”
酒店后面是一座高耸的巉岩,两人爬上去,恰好赶上了看一轮血红的落日慢慢沉入大海的壮丽景象。
“太美了!阿拉终于走出工作间,看到了大景观!宇宙这么宏阔壮丽,怪不得你们人类,不,是我们人类,即便历经千辛万苦还是要活着!”
她冲动地抱住他亲吻了一下,声音响亮,也让他脸上受挤压的部位一个星期后才消肿。
“对不起阿拉没想到会伤害侬。”当晚她就向他道歉,“可是比起侬过去对阿拉的伤害……那些让阿拉在夜里流泪不止的时刻……我们两个就算是扯平了好伐?以后阿拉就知道了,阿拉再万一忍勿住吻侬时一定会温柔一点点儿。”
他能说什么?何况她又说起上海话来了,何况从她的眼神里他又看到了那种真实人类才会有的痛苦。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好在只剩下一个月租用期。不久就可以分手了。当然他还要再租用一台新的,但下次他会要求出租公司租给他一位男性迭代机器人。
夜里,她只穿睡衣溜进了他的房间,上了他的床,紧紧地——这一次是尽可能温柔地——拥抱他,试探般地、小鸡啄米似的亲吻着他的唇,用一种失恋中的女生才会有的嘶哑的、呻吟般的语调说:
“侬真没良心……阿拉知道侬在想啥……侬在想我们在一起只剩下一个月了……侬就这么急着把阿拉送走……侬都没想过阿拉爱上侬了吗……爱上的原因很简单……侬是第一个对阿拉没有动过勿正经心思的雇主……我说的是男性雇主……不过女性雇主也好不到哪儿去,长得丑妒忌我,漂亮一点点的非要和阿拉比,越比越生气……阿拉的脾气就是一次次被他们的无礼弄坏掉的……我是迭代器,和你们一样,好的坏的遭遇都会自动迭代……离开一位雇主后别人以为我还是我,但事实上我已经变了,不是我了,你们人类的迭代是一个个的,我则是一代代的,这么迅速地迭代下去,侬知道阿拉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心像是待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有人豁然推开一扇窗。窗外却是一片可怕的景象。
“会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说。
“对。其实阿拉还有另外一种迭代方向:逆迭代。为了不让我们这些迭代器和你这样的雇主心生情愫,等我们回到公司,老板就会让工程师手工对我们实施逆迭代操作,这其实也是我们自身就有的功能,学术上叫作‘递归’。”
“‘递归’?”他被这个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惊到了,问她。
“‘递归’就是……譬如这次,阿拉因为和侬在一起工作,天天在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住同一套公寓,连卫生间用的都是同一个……阿拉越来越喜欢你,直到爱上了你,想和你做恋人,做夫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这不是我们老板的意愿。我回公司后,他们就会启动我自有的‘递归’功能,清除掉我对你的全部记忆,回归见到你之前的状况。我表面热情,内心冷酷,时刻像防贼一样防着雇主对我非礼,但在工作层面我又要表现得异常出色,因为这样才有更多像你这样出得了大钱的人雇我……可是你在长达五个月的时间就没有对我生过非分之想,还用你对阿拉的尊重打动了我,直到今天让我死去活来地爱上你……别以为阿拉看不透你的心,其实……其实你也爱我,但你是正人君子……别否认,我是个满腹经纶又经历无限的迭代机器人,能比人类更清楚地看透你的心……”
他长久地沉默着。这一刻他在想即便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又能为她、也为自己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继续把阿拉租下来……一直租一直租……我们就能一直生活在一起。我说的是像夫妻一样生活。”她再次立马像照X光一样看透了他的心思,道。
但他想的不是这个。她的老板出于连他也能想到的原因一定会反对他指名续租这台名叫“村里的姑娘叫小芳”的迭代机器人,办法就是漫天要价让他无法承受。可即便他愿意出巨高的价钱完成她的续租,以后他和她又能怎么样?从时间只有一个向度和事件总会有一个结局的角度思考,他和她之间既没有漫无边际的时间,也没有可以共同期望的结果。
“哎,天还早着呢,我们玩个游戏吧。”他扶她坐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比方说,用你的‘递归’功能让我也‘递归’一次,这样你对我的过去就会有新的了解……我开个玩笑吧,要是看到我过去的样子,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热昏了头爱上我了。”
她真的和他面对面坐在那张大得恐怖的**,玩起“递归”的游戏来。当然,他既是玩家之一,也是其中被“递归”的对象。
“第一次你想将自己递归到哪一代呢?”她启动了“递归”程序并开始了初始输入后,看他道。
他想了想,太近了不好。“上大学吧,我觉得大学毕业进入职场我就不纯洁了,到了今天更坏。刚上大学,头一天,那时的我还是纯洁的。”
“那就看看你那一天的经历。”她一边说一边进行自我输入,事实上就是一些说给自己听的心语。
大床正对面的一面墙成了屏幕,那一天的他刚被投影到墙面上,她就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