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页)
“不是那么回事。人是不可能对不起人的,人只会对不起自己。在我看来,我一考虑他人的利益就会犯错。你难道不明白吗?两块酵母都拼命要吞食对方,谁又对不起谁?拼命吞食和拼命不被吞食取决于天生的遗传因素,不遵循这条规律就会犯下致命的错误。”
“那么你是不相信利他主义了?”我问道。
他听见“利他主义”这个词时,表现出似曾耳闻的模样,思索了一会儿。“让我想想。这个词含有‘合作’的意思,对吧?”
“是的,在某种含义上与‘合作’有关。”我答道。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我以看出他的词汇库里没有这个单词。他的词汇犹如他的知识一样,是靠自我阅读、自我教育获得的,没有得到过行家的点拨。他思索得很多,交流得很少,甚至就没有和人交流过。“利他主义的行为是为了别人的福祉而采取的行为,不是自私的;与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采取的行为相反,那是自私的。”
他点了一下头。“哦,我想起来了。我在斯宾塞的著作里见过这个词。”
“斯宾塞!”我惊奇地叫了起来,“你读过斯宾塞的书?”
“我对《首要原理》读来倒颇有心得,但是他的《生物学》却叫我张不开帆,而且他的《心理学》把我如赤道无风带的帆船般困住了好多天。说实话,我真没弄明白他写作的意图何在。我原来把这归咎于自己的智力水平不够,之后我才明白是我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好,没有打下适当的基础。我啃书啃得有多苦只有斯宾塞和我自己心里明白,可是我毕竟从他的《伦理学资料》中悟出了一些道理。我就是在那里撞上‘利他主义’的,现在我想起了那个单词的用法了。”
我并不明白眼前这个人能从那部著作中获得怎样的启迪。我熟记住了斯宾塞的不少观点,知道利他主义是他最高行为理想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海狼拉森显然对这位伟大哲学家的教诲进行过筛选,而筛选的依据是自身的需求和欲望。
“你还在斯宾塞的著作中读到过哪些观点?”我问道。
他微微蹙额,思索着怎样用恰当的词语来表述他之前从来没有表述过的意思。见此我感到精神一振。他以前总爱去窥探他人灵魂深处隐藏的神秘之物,而我现在却正在试探他的灵魂深处,只是我探索的是一片处女地,在我面前展开的是一片陌生、可怕的领域。
“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来表述,”他开始说道,“斯宾塞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首先,人必须为自己的利益行动——这么做是道德的,善的;其次,他必须为他孩子的利益行动;再次,他必须为他的民族的利益行动。”
“而最高的、最善的、最正确的行动,”我插话道,“则是对自己、对孩子和对民族同时都有利的行动。”
“我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反对道,“我看不出这么做的必要性,也不符合常理。我要去掉民族和孩子,我不会为他们做出任何牺牲。这不过是文人的胡言和矫情。你要弄明白,至少不相信生命永恒性的人是绝不会信服这种理论的。我要是追求永恒,利他主义就是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我就得全方位地提升我灵魂的高度。在我眼中,世上万物皆逃脱不掉死亡的宿命,那么作为如酵母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蠕动和爬行的生命体,叫我做出牺牲就是不道德的。任何使我少爬行一次、少蠕动一次的牺牲都是愚蠢的——不仅愚蠢,而且委屈了自己,是邪恶的行为。如果我要从酶那里获取更多的养分,我就不能丧失一次爬行和蠕动的机会。大限临头,我在发酵的过程中蠕动爬行得自私自利,还是做出牺牲,都不会使我感到难受一点或好过一点。”
“这么说你就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实利主义者,那么顺理成章地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这都是一些大而无当的词汇。”他微笑着说,“但是,什么是享乐主义者?”
我给他解释了词的定义,他点头表示同意。我继续问道:“当牵涉到个人的切身利益时,你会是一个一点儿都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你现在有点儿了解我了。”他说道,脸上泛出些许光彩。
“世人称为道德的品质,在你身上是完全没有了。”
“说得对极了。”
“你是一个永远令人害怕的……”
“正是这个意思。”
“就像令人害怕的毒蛇、老虎或鲨鱼一样?”
“现在你理解我了,”他说,“以别人通常理解我的方式理解我了。他们都叫我‘海狼’。”
“你是一种怪物,”我大着胆子往下说,“是一个幻想过塞提柏斯的卡利班。他跟你一样在闲暇的时候按照一时的兴致和幻想行事。”
一听这典故,他的眉头便打了结——他没听懂。我立刻醒悟过来:他没看过那首诗。
“我刚开始读勃朗宁的书,”他坦陈道,“非常难度。没取得多大进展,就像现在这样还没找准航向呢。”
长话短说,我从船长房舱取来了那本书,大声诵读了《卡利班》。他高兴了。诗中表现的是一种原始的推理模式,也是一种他能透彻理解的认识事物的方式。在诵读的过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岔,发表意见和评论。我读完一遍后他又央求我读了第二遍乃至第三遍。我们开始了讨论——哲学、自然科学、进化论、宗教。在讨论中他暴露出自学成材者知识结构的粗疏缺陷,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亦充分表现出了其不受学术思想羁绊的观念自信和直截了当。他的简朴推理正是其力量之所在,而他的实利主义比查理·弗斯特那种微妙繁复的实利主义要有说服力得多——不是说海狼拉森能够说服我这个“气质上的理想主义者”(这是查理·弗斯特的原话),而是说他冲击我信念最后屏障的力量值得尊重,虽然还没有说服我。
时间在不自觉间流逝了,晚餐时分已到,可我还没有摆过餐桌,我有些着急不安。托马斯·马格里奇在楼梯口满脸不高兴地朝下瞅了几眼,我起身准备去摆餐桌,但海狼拉森却对他大声喊道:
“伙夫,今晚你要辛苦点了。我和驼背正忙着,底下的事你只好一个人努力去做了。”
于是又一次破了例。那天晚上我和船长及猎手们一起坐在餐桌旁享用晚餐,而托马斯·马格里奇却在一旁伺候着,之后又洗了盘子——那是海狼拉森的一时兴起,是他那卡利班式心情的结果,这事估计会给我惹上麻烦。可那时我俩谈兴大发,只谈得猎手们全都心烦,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听懂。